画中的薛定谔

第三百六十一章 难题

刘通的感情生活一直不太顺利,导致他干脆放弃了结婚的念头。去年的一天,刘通到曼谷出差,他办完事,还有大半天的时间,于是决定打个电话给莫仁,看他要是方便的话一起出来玩。莫仁接到电话非常高兴,两个人再约了几个朋友,决定一起到湄公河对岸去玩。见了面,一顿胡吃海喝,真的是醉生梦死也好,挥斥方遒也好,总之非常痛快。要不是刘通要赶回去,他们搞到晚上也不一定。但是莫仁忽然接到领导的电话,不得不遗憾得提前回去。临走前他委托其他几位务必照顾好自己这位莫逆之交。刘通当时喝得微醺,听到这里,不禁又是开心又是放松,于是又大声喊道,服务员加酒。

这顿饭是下午两点钟开始的,因此既不是午饭,也不能算是晚饭。他们的胃口普遍很好,吃得很多,直到半小时以后速度才慢下来。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停住不吃了,但盘子没有撤走,每人点上一支烟,在喷云吐雾的间歇呷一口啤酒或用牙签剔着牙。他们把肉丝儿之类的东西吐出去,方向不很确定,很随机。席间,曾有人提醒刘通“别误了火车”,遭到大家的一致斥责,就像是那人要赶刘通走似的-----那也太不够意思了。此时的刘通,面红耳赤,一米八三的大个子因身体下滑头顶还没有他所坐的那张椅子的椅背高。他笑眯眯的,正说着什么可笑的事儿,引来大家一阵阵的笑声。实际上,酒喝到这个份上,随便讲点什么都能引人发笑。突然刘通敛住笑容,站起身来便走,甚至忘记了拿他的行李。然而这一疏忽并不要紧,在座的其他三人今天就是来给刘通送行的。他们见刘通起身,并不十分惊讶,没有人多余地问:“你去哪里啊?”他们知道他这是往火车站方向而去。于是三个人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找出了刘通的行李—一两只拎包、一只背包,一人一只分别负担着。他们跑步出门,追随刘通而去。刘通走得极快,他个子大,步幅也大,其他三人在后面一路小跑。然而到火车站的路光凭两条腿是不行的,他们不仅需要坐汽车,而且还要乘船、渡江。火车自曼北始发,车票三天前就已经托人买好了(由于刘通路途遥远,因此需要一张卧铺)。此刻他们必须渡江去曼北车站,麻烦在于:渡船半小时才有一班,他们虽然到了江边但不能马上渡江。刘通认为他们还是来得太早了,与其在这里傻等半小时还不如留在酒桌上把杯换盏呢!他的话没有错,针对某班渡船而言,他们的确是来早了,可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坐一次渡船,而是湄公河对面的那列蠢蠢欲动的火车。对那火车而言,他们来得绝不算早。此刻,就在他们焦急而无奈地等待渡船的时候听见了它启动前的几声长长的汽笛。等他们上了船,发现渡轮并不是朝着对岸码头开过去的,而是逆流而上,像是要去帕尧一样。刘通大骂驾驶员的荒唐——那船有很长一段始终与南岸保持平行。后来有人醒悟过来,说如果直直地向对岸开过去,等到达时早就错过了码头。待船到了江心又像是不走了。其实这会儿船走得极快,由于近处没有参照物因此看上去就像没在移动。刚才,他们当真着急了一番,怕刘通误了火车。这时船几乎像停在江心似的,他们反倒无所谓了。大家都受到刘通的感染,当船走得快时自觉也富于进取精神,而当船停止不前,他们也随之不再焦虑。现在,他们开始欣赏起江上的风景来,看见一轮红日正自江上缓缓下沉,两岸模糊不清,薄薄的一抹,那可是苍茫而脆弱的人间。近处的甲板上挤着一堆堆的人,一些麻袋、自行车将人群分割开。所有人的面目都很模糊,只有零星的眼白和烟蒂发出微弱的闪光。

船快到码头时看上去走得更快了,刘通他们也积极地行动起来。他们提前挤往舷边可能的下船处,待渡船刚一靠岸,在人流的推动下一个借力便向外冲去。刘通在前,空着手,因而速度也最快。其他人紧随其后,在黑暗中一阵狂奔,脚下发出咚咚咚的响声。他们闹不清是否已经离开了甲板,或是仍在船与码头之间的跳板上,总之从脚下的声音判断他们是踩在木板上面。那木板极具弹性,使他们奔跑起来感到一脚深一脚浅的,很不适应。随后他们就拉开了距离,根据个人的体力以及吃得多少等不同情况而定,有的在前,有的在后。他们彼此呼唤着名字,作为联络。就这样他们跑出了轮渡,经过跳板和码头来到了一条小街上,他们继续向灯光闪烁的江北车站奔去。这会儿他们离开了从渡船上下来的大群乘客,孤零零的,大气直喘。

他们经过的这条小街出奇的安静,甚至车站上也很冷清萧条,不像想象中的那样人头攒动。实际上,那车站上的热闹景象刚刚过去,他们只是没有赶上而已。此刻昏黄的路灯下一位身着灰蓝工作服的老太婆手持一把大扫帚,正不紧不慢地扫着,她将一些树叶、纸片、塑料泡沫、玻璃瓶和金属罐收集一处。刘通跌跌撞撞地跑来,站在那堆垃圾前面不动了。接着来了第二个、第三个……一共四个人,就像约好了在这堆垃圾前面见面似的。老太婆很权威地指出:“火车已经开走了。”几人朝着老太婆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什么都没有-----看来火车是真的开走了。

刘通很后悔刚才的那一阵狂奔,这是毫无预见力的一种表现—一要是赶上火车那就另当别论了。一阵狂奔白白消耗了体力和精神。但刘通绝不后悔下午的那顿宴席,总不能因为赶火车而失去与朋友们相聚的机会吧?那样活着就太没意思了。他很后悔没有继续吃下去-----反正命中注定是赶不上火车的。

今天晚上他从曼北怕是走不了了,从此始发的车只有一趟。他们计划返回南岸,从新站上车。新站是曼谷最主要的火车站,过路的车次极多,刘通不怕走不掉。于是他们又开始往回走,这一次放松了许多,他们走得格外慢悠悠的,把刚才忽略的江北街景再细瞧一遍。这时候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们吃过晚饭从家里面出来逛了。也许,他们刚才就在街上,而匆忙中的刘通一伙视而不见。越靠近码头就越热闹,沿途居然有不少霓虹灯,歌舞厅和洗桑拿的地方也一应俱全。这是一个铁路沿线因铁路而繁荣起来的小镇,并且地处湄公河边上码头,因而就更热闹非凡了。刘通虽然见多识广,但还是充满了好奇。由于此刻他们无别的事可干,由于这是一个意外(他们本无游览小镇的计划),因此那普通的小镇之夜看上去却处处神奇。

尽管他们走得够慢,但到达码头时还是太早了。六点以后轮渡变成一小时一班,他们晃晃荡荡走回来时六点以前的最后一班渡船已经开走了(也就是把他们从南岸带过来的那条船,卸下乘客后便返回去了)。也就是说他们将在候船室里等上近一小时。本来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吃饭的——一候船室外面的街上直到火车站沿途摆满了小吃摊,摊主们以风灯、充电的应急灯照明,黑呼呼的食物在油锅里被炸得吱啦啦的响——一但他们下午五点左右才结束一个饭局,这会儿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

现在他们堵得慌,见到吃的就心烦,还不如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呆一会儿,喘息一番。这时有个高个子挺壮实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只是没有彼此留意。老天是几人中身体最差的一位,大口喘着气,捂着胸口。

刚才的那一阵狂奔使他们中的不少人大伤元气。于是他们选择了候船室里的长椅休息,一个人负责看包,另一个去窗口买船票,第三个人走到小卖部那儿去买汽水。

买汽水的是老天,他去买汽水是因为自己渴得要命,因此他的那瓶汽水也最先喝完。老天拎着一只空汽水瓶踱到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双头和·篓子,前面(二人各执一瓶半满的汽水,边饮边发呆),趁其不备从他们之间丢下去。他并没有扔或者砸,只是丢下了一只汽水瓶——一将握住瓶颈的手指松开,汽水瓶在水泥地上碎成几片。

它落地时发出一声脆响,引起了他们二人的注意。随即,他们一面检查自己的裤腿(担心溅上汽水汁)一面笑骂起老天来,说他真无聊,而且挺缺德的。他们换了一个地方坐,但离汽水瓶的碎片并不很远,放在椅子上的刘通的三只包甚至都没有挪动。他们从三只包的左边换到了包的右边,也就是说刚才包是在他们的右边的,而现在到了他们的左边。

候船室十分宽大,顶棚很高,就像一个大仓库,也许它就是码头上的某个仓库改成的。上面很高的地方悬着一些照明灯,把候船室照得白惨惨的。几乎没有其他候船的乘客,一班渡船刚走,又到了萧条的晚间。附近的居民没事过来转转或看看,因而有一些小孩和老人没买船票就进来了。把门的分得很清楚,谁是在此候船的,谁只是进来逛逛的。一个小孩蹲在地上撒了一泡尿,并没有人过去阻止他。在候船室的西南角有两截玻璃柜台,摆成L 形,日光灯灯管贴着玻璃柜的里面安装,不仅照亮了商品也使候船室的西南角显得分外亮堂。很显然那儿就是小卖部,柜台后面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营业员。几个小孩扒在柜台前看上看下,刘通混迹其间,像个大儿童似的在那儿流连不去。他低着头,面孔被柜台里面的灯光映得煞白。老天曾去那儿买了四瓶汽水,将其中的一瓶塞给低头看东西的刘通他就回来了。其实他也想多呆一会儿,但他绝无刘通那样的镇定。他俩都发现那营业员长得很好看,是个漂亮的女孩儿。老天发现这一情况后也只能把漂亮的女孩儿当营业员,从她手里买了四瓶汽水,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怎么做了。然后他就回来了,回到了双头篓子这边,因为买卖已经结束。而刘通一开始就把那营业员当成了漂亮女孩儿,认为她站在柜台后面就是让人看的。当然,他得先看毛巾、地图、胶卷、折扇、茶叶、糕点等等,之后才能把目光转向营业员本人。老天对双头和篓子二人说:“那边的女营业员长得挺靓的。”双头和篓子于是不再怪罪他将他们的裤脚弄脏了。他们分别跑到小卖部那儿,装模作样地要买什么东西,实际上是看那个女孩儿,平均每人坚持了不到五分钟就撤回来了。这两人去了又回,刘通仍没有挪地方,他还是那么软塌塌地靠在柜台上,慢慢地微笑着。开始的时候他是对柜台里面的货物发笑,这会儿已经抬起头来向营业员微笑不已。他只是笑,不说话,而且什么都不买。女营业员从未见过刘通这种人,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她将眉头紧锁,眉心处夹出一道深深的皱纹,并且把脸偏过去,不看刘通。后来双头和篓子三人频繁走来,已不光是在欣赏女营业员的长相了,而是在旁观刘通与前者之间无声的对峙。每次他们都派出一人为代表,然后回来向大家报告进展情况如何。

“刘通对她说:我觉得在哪儿见过你,我们以前肯定见过的,要不就是在梦里。

女孩儿不理他刘通就批评她说:这不是一个营业员对待顾客的应有态度。”

“刘通给她发了一张名片,女孩儿不接,刘通说:那我就念给你听。刘通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他的名片,女孩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刘通说:我把名片给你搁在柜台上了,日后到清迈来尽管找我,管吃管住,旅游接送全包了。”

最后刘通也离开了柜台。这一次他实在是一无所获(哪怕给对方抢白一两句呢!)。

他自觉没趣,又想到自己误了火车,心情不免有些沮丧。然而他并不是一个习惯于沮丧的人,因此便在候船室里跳起舞来,以使自己振奋。刘通跳的舞很时髦,似乎是正在流行的霹雳舞的片断。他嘴里哼着一支曲调,一只手举着酒瓶(实际上是汽水瓶),边舞边饮,边饮边舞。他喝汽水的姿势绝对像是在饮酒,而且他也的确因此而陶醉了。刘通来了几个花哨的滑步,接着是那如梦似幻的月球漫步,这时一个粗壮的汉子走到他的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这个人不知是从何而来的,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他的确扫了刘通的兴,使他的独舞被迫中断。双头和篓子三人也觉得情况有变—一他们正准备为刘通鼓掌喝彩,却来了这么一个人抓住刘通不放。然而他们并没有任何行动识是坐在原处观察着,看看事态会怎么发展。他们绝对相信刘通处理事情以及应变的能力,甚至远远超过了相信他们自己。双头甚至都不朝刘通他们那边看,他故意表现得心不在焉,似乎正在发生的事不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从他的表情看,刘通与那大个子的相持不过是小事一桩,远不及刘通与女营业员的调情有趣。老天篓子的反应则比较强烈。先是,刘通与那漂亮营业员的周旋已让他们吃惊不小,觉得开了眼界。突然又来了这么一个满脸杀气的汉子,缠住刘通不放。这两幕交替发生在短短的瞬间里,也确实太快了一点。还好,大个子不过是让刘通教他跳舞。刘通没有教他的兴致,并且自己也不跳了。他走回长椅这边来,在行李的一头坐下,行李的另一头坐着双头和篓子。也就是说双头和篓子与刘通之间隔着三只包,但坐在同一条椅子上。大个子也跟了过来,并在刘通身边坐下,他继续与对方套近乎,而刘通爱理不理的。也许刘通并不怕事,但刚才良好的心清显然没有了,他有些发蔫,因此看上去像是有点胆怯。这边,他的三位朋友却镇定如常-----在双头的暗示下另外两人很快明白了在此情况下他们应取的态度。此刻三个人都不朝刘通和大个子那边看,即使偶尔看上一眼也是那种漠然的目光,最多有一丝好奇。他们装作和刘通根本不认识,或者对这样的事根本不屑一顾。如此引而不发的态度的确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使得那大个子在与刘通q 缠的同时不时会朝这边瞟上一眼。双头故意站起身,去候船室门口转了一圈,以示状态的轻松。那大个子一口咬定刘通与自己是同道,说他带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大个子说话时有些颠三倒四,反复无常,一会儿说自己那里有什么东西,问刘通要不要?一会儿又认为刘通带了东西,说他“全要了”。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违法之徒,其前提是刘通也是一个违法之徒。刘通推辞说:“你认错人了!”大个子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怎么会认错人呢?”这次他指的“这一行”却不是违法犯罪,而是治安联防。说着他掏出一张证件,以证明自己是一个便衣警察。他所说的“我们”此刻也已不是指他和刘通,而是指他与那些警察同行。但无论如何刘通还是一个违法分子,这是前提性的,只有在此前提下大个子作为违法分子或是警察与刘通的接触才是正常的。既然作为一个违法分子他不能取得刘通(另一个违法分子)的信任,那他就摇身一变成了警察。

那证件插在一个破本子的红塑料封皮里,在刘通的眼前一晃,本子随即合上了。

大个子一面将他的红本子往怀里揣,一面让刘通把他的证件拿出来。刘通坚持要看清大个子的证件,否则自己的证件是绝对不会拿出来的。大个子说:“你怀疑我是一个警察吗?”刘通说:“我怀疑。”大个子问刘通:“我哪点不像?”同时补充道:“我是便衣警察。”刘通说:“警察没有专门便衣或非便衣的。”大个子说:“那你就不懂了,警察不单有便衣,还有特务呢!”说来说去绕不过检查证件这件事,大个子的头脑清醒得很。作为交换条件他再次把自己的证件从怀里掏出来,并交到了刘通的手上,让后者看了个够。刘通在惨淡的灯光下看了半天,实在也说不清这是怎样的一类证件。在职业一栏里填写着“保安”二字用外就是姓名性别,一共四大栏,最后一栏里写着“联防队队员”几个字。刘通冷笑一声,将红本子递还大个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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