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容小龙说:“我师父说,这世间只有神没有佛,所谓的佛,不过是凡人臆想出来的一种虚妄的东西。因为真正的神高高在上从来不插手人间之事,不怜悯也不宽恕。对于凡人来说,这种神是没有人性的。所以才有了佛,我佛慈悲,我佛渡人。所谓的渡己,不过是自己放过自己不要脸的那一面。所谓的求我佛慈悲,不过是求自己慈悲,求我佛宽恕,不过求自己宽恕,求自己心安。”
“小杨先生,您的母亲是离朱,你们的家人都是离朱。可是他们却不肯带你们去黄泉去轮回。是为什么呢?”
他没再看小杨先生,而是借着月光看那山顶白塔的位置,当然什么都看不见。
十二年前的夜晚,也有如此明亮的月色。小杨先生那个时候在夜色下独行,夜风吹起他的衣袍,带起飒飒的风,那条街道巡更的人还没有来,遥远的听到远处的山中有虎啸之声。那虎声低沉,惊的整片街路没有一只野猫。
还是少年的雁南声最后对他说:“你请回吧,我会略尽绵薄之力......”
绵薄之力。
这是最后留在他耳边的四个字。
他看看自己的手,那是一双书生的手,骨节细瘦,指甲圆润。这双手的力量,才叫绵薄。那个江湖少年,双手拿的起剑,双脚可以走遍名山大川,禁得住风沙扛得住剑雨,他的力量怎么可能只是绵薄之力?只不过是吝啬于施给他们罢了。
小杨先生泪流满面,抬首望月,直到夜风灌满衣袖,才抬手抹了一把冷泪。
夜空有云朵飘过,掩住了明月,眼前的路昏昏暗暗,他一步一步向前,一步一步走近夜的深渊里。
他们等了很久。
在第二天的时候,县令病倒,据夜巡的捕快说,县令似乎是冲撞了什么,夜里冷汗不止,一连三日,不顾宵禁,在房中彻夜明烛方可入睡。
看着快要活不久了。
自然是有百姓拍手称快的。
县令继续虚弱憔悴,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眼窝凹陷,官服穿的空空荡荡,远远看着,像是一具穿着官服的骷髅。
这样的走向,连朱成良都没料到。他问:“难带是雁南声装鬼吓他?”
是否如此,小杨先生不知道。因为雁南声并没有因为前一晚的诉求而对行程有所改变。他依然如期的结算了客栈的钱,如期的离开了这个县城。
说到这儿,小杨先生反而看开了:“他是江湖人,又不是钦差,是走是留,我们又能如何?天下之大,也没有哪一条规矩,说江湖人就必须路见不平的。没这么一条规矩。我们这些当老百姓的,别那么想当然,话本不过是话本,我就不信了,所有的江湖人,掉下悬崖就不会死的?我若是坠崖之前说我是江湖人,是不是我也不会死,还能捡到武功秘籍?”
他硬扯出一声笑:“听着就可笑。”
朱成良没笑,他问了句:“县令就是这么死的?”
“怎么可能,”在这种状似闲聊的对话中,小杨先生终于又能正视朱成良,“祸害遗千年啊,古人诚不欺我。”
人是活不了千年的,作为‘不久于人世’的祸害的县令,却让那种‘不久’在慢慢延长。拖延。夜里继续彻夜明烛,白日还要强打精神断案,不知是精神不济还是有鬼附体,县令竟然做了好几回清官。
或许清白断案是良药,病的摇摇欲坠的县令,竟然因为慢慢累积的明案,渐渐地好了起来。虽然依旧要明烛高挂,却再也没有半夜惊醒。瘦成骷髅的县令,又渐渐长回了肉。渐渐回塑了一点人形。
至此,好像都和雁南声没有任何关系了。
但既然事情最后结局并非如此,那么就一定还有转折和下文。
夜还漫长,但是小杨先生真的要尽快说了。
事情的转折在一个月后的一次出巡。那是他们县中极为看中的喊山节,每季一次,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喊山过后,寓意此季风调雨顺,花果充盈,五谷丰登,瑞雪丰年。
那是立夏。
县令早早起身,郑重穿戴,与县中德高望重的几位老者一同前去山前祭祀。从府衙到山前只有一条大道可容轿撵通过。沿途百姓手持山中物立于道旁。
那个妇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冲出来的。
她丢掉手中的稻苗,露出藏在其中的匕首,不管不顾地冲着县令的轿子一顿猛刺,那是一个白发斑驳的老妇,左右的轿夫和衙役竟然无法立刻将她拖开。
那县令似乎当下命不该绝,匕首虽然尖锐,妇人虽然猛力,轿帘和官服都多少泄掉了一定的力气。县令手臂前胸还有脖子都着了几道,有血渗出,混合汗水在雪白交领晕开,竟然也有些可怖。
老妇见此,扬声大笑,挣脱拉她的差役,一头磕碰在旁边的石壁上。当场气绝。自始至终,那妇人都未开一言半语。
直到那老妇死,才有人认出,那是先前自尽于牢狱中的乡绅的老母。
“容小哥,你说得对,人间大概真的没有佛祖,佛祖是自己想出来的。谁人心中都有佛,连那个昏官也有。他心中的佛宽宏大度,可原谅世间一切可原谅的事情。所以他的佛保佑了他,让他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他断了几件公正的案子,这就是他的救赎,这就是他渡己。”
“那,那位乡绅的佛呢?那老夫人的佛呢?怎么没有渡人?这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眼前,眼睁睁看着这一幕,那县令大人狼狈不堪,他本来就久病虚弱,气色奇差,所以在出发祭奠之前还敷了些粉,结果当时脸上红的血白的粉,倒真的是气色好了不少。”
朱成良说:“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才令你下定决心起了杀心?”
小杨先生借着月光看自己青白的手,与十二年前相同的夜晚,相同的月色,不同的是月下的人已经成了亡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看着自己的手心中无能为力,觉得自己枉为男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从小到大,他过手的只有书本,提的是笔,嗅的是墨。君子远庖厨,他连菜刀都没有拎起来过。
他见过街坊吵架,那个杀猪的屠夫和摆摊写字的算卦先生为了争一块好地吵闹不休,那屠夫横来竖去只学会一句文绉的骂人词:‘手无缚鸡之力’。
“就是这双手,令我知道,原来绵薄之力,也可取人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