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良说:“兵士入城,镇压暴民。这不是小事。这种事情,不是知府不是大理寺不是兵部刑部能够决定的,是要上报,要天家下令的。”
容小龙楞了一会,“皇上?”
小杨先生点头,声音很轻,散落在夜风更是轻不可闻:“天家下令,镇远将军率军入城,诛杀暴民。”
朱成良看他,“你们到底还是下手杀了那个县令。”
容小龙惊呼半声,立刻捂了嘴。
“是方,雁南声杀得?”
“江湖事江湖了,若是雁南声动的手,也不必城中百姓去做替死鬼了。”
朱成良的话让容小龙困惑不解,他说:“又来了个江湖人?”
也不是容小龙转不过弯,那是杀人取人头的事情,这些鬼都是平民百姓,秀才,花匠,小买卖营生的人,连一个杀猪的都没有,横想竖想,他都想不到那一边去。
可是朱成良想得到。他定定的看向小杨先生:“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矩不成方圆。从古到今,没有一条说法,表示可以私自处刑。”
小杨先生不言。
朱成良继续说:“连当时十六岁的少年都懂的道理。都明白的对错。你们不可能不懂。”
小杨先生自嘲一笑,说:“他非身处炼狱,不懂我们已经烈焰焚身,这一刻还能跪地屈膝诉说苦情,下一刻不知何时就会粉身碎骨化作轻烟。”
“你见过山上的木材吗?读过卖炭翁吗?‘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我们连卖炭翁都不是,我们是那些所伐之薪,除了那一缕烟尘,谁都不知道我们原本的样子。谁又会在意呢?”
这样包含悲情的的解释和诉情,朱成良并不买账。
他说:“这一切并不是你们擅自处刑的理由。天下之大,无不是由官民而成,而人芸众生,难免有不平之事。正因为如此,才有律法。天地有方圆,人间有规矩。若是人人有不满都可以私自处刑,那这世道就没有真正的公平了。”
小杨先生还没开口,那一旁的另外一只鬼已经不平出声:“我们受到欺压,无人为我们伸冤做主,我们无奈才反抗。这居然不是公平?难道要我们跪下挨打才是公平?”
那鬼越说越气,在夜色中几乎咆哮:“口口声声说有方圆有律法,狗屁律法,我们目不识丁,背的了几条律法?那个狗屁县令却是倒背如流,他才是那个头头是道的家伙。律法是保护我们的吗?怎么见得呢?我们只见的,那个满肚子墨水的狗官,用你所谓的公正律法来欺凌我们来反咬我们!这就是你说的律法!”
“我们要能活得下去,要能让家里的娃儿上得起学堂,才能认字去学律法。要站得起来喊得了冤枉,才能叫那些不知道在那个天边的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公平。”
“可是给了吗?我们告过了,我们等了那么久,那些青天大老爷在哪里呢?”
朱成良等那鬼咆哮的余音消失,隔了一会,才慢慢开口:“不是那个乡绅上告成功了么?当时知府有派人来。那个时候,你们的凭据呢?你们的物证呢?你们当时是活生生的人证,可是口说无凭,若是物证齐全,除非那位知府派来的官员被收买,否则怎么可能就这样草草了事?你们知道民诬陷官员的罪名有多大吗?”
“我适才听了个全,连你们自己都说,知府还是明理的,接了那个乡绅的诉状,也派了官员。”
这个时候,这场争论,至少在面上,朱成良已经占了上风。容小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观看着这场辩论,他倒是想起一句成语:舌战群儒。
虽然对手没个十分姿态,倒也沾了个群字头。至少朱成良是以一对九。
以一对九的朱成良继续群战:“而当时的结局,是那个有准备的县令赢了。而你们,和那个乡绅,被‘倒打一耙’。我之前说了,民告官,不是小事,若是状告不成反成诬陷,那么必须有人去承担这个罪名。”
朱成良看向对面的群鬼:“如今看开,是谁承担了这个罪名,可想而知。”
小杨先生神色悲戚。
鬼是看不到脸色的,千篇一律的青白,不同的只是好看或者丑。小杨先生算不上好看,尤其是面对见过杜衡和陌白衣的容小龙来说,更何况,他面前还有个朱成良。所以小杨先生大概也只能算是相貌平平而已。但是他生的文气,年岁并不大,是一张很寡淡的好人脸。这一点优势让他一旦脸上表现出诸如悲伤懊悔等表情的时候,对立面的不管是鬼还是人,都立刻被先入为主的列为咄咄逼人的行列了。
小杨先生神色悲戚的在沉默。
而一旁原本咆哮大小声的鬼被朱成良顶的无言以对,他倒是想说些什么,没说。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明显的羞愤的神情。
容小龙在一边想打个圆场,跳过这个算了。何必在扯伤心事。可是转念一想又不对,若是这些事情多余又毫无必要,朱成良何必揭人伤疤?
......揭鬼伤疤?
而且他想知道,若是乡绅这事才是起源,那么从这个错误开始,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的惨案酿成,当年还是雁南声的方卿和在这里又起到了什么作用?
“所以,”在静默中,容小龙开口,他很久没作声,甫一张口,声音都带了不自觉的怯怯之感,“雁南声当时没有替你们......‘行侠仗义’?”
他本来想说杀人灭口来着,话到了嘴边拐了个弯,还是换了个词出口。
后面的话不必说,谁都知道让小龙后面想问什么。
朱成良依旧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目光凉薄的看着以小杨先生为首的那群鬼。
小杨先生却不肯再开口。
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方式去面对容小龙:“我们已经死了,还要去承受和面对这些言论吗?”
容小龙哑然。明明直到刚才,他都已经成了旁观者,怎么话锋没转,自主权又回到了他的身上?直到他看清了小杨先生的神情他才恍然:小杨先生在示弱。
求他出面,打个圆场,给个台阶。
容小龙一时间没吭声,朱成良也没吭声。过了一会,容小龙喃喃道:“老人家总说死者为大,可我总想,这句话不能用在罪人身上。——如果他到死都没有认罪,那他到死都是个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