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婆大讶:“竟不是夫人的亲娘么?小人都听见沈别驾喊岳母了呀!”
旁边帮手的正是罗杞的陪嫁丫头、如今郑砚的媳『妇』苗氏,闻言一边给罗杞擦汗擦泪,一边红着眼圈笑道:“我们姑『奶』『奶』是大太太带大的,便叫亲娘岳母,也是应当应分的。”
又对罗杞殷殷道:“您可听见了,您可不能让咱们家大太太失望!奴婢可听说了,京中大姑『奶』『奶』还等着您帮衬着荣华富贵呢!”
一句话逗得罗杞不知该落泪还是该笑骂她才好,反倒放松了下来。
一直在紧紧盯着的另一个稳婆忙喊:“快了!见着孩子的头了!夫人,夫人您使劲儿!孩子就要来了!”
罗杞狠狠地抓着苗氏的手,死死地咬住了牙关,拼命用力!
“出来了!”稳婆惊喜交加大喊一声!
接着便是响亮的婴啼……
罗家大太太和沈信言都是一脸虚脱地软倒在地。
稳婆喜气洋洋地抱了孩子出来给他们看:“老太太,沈别驾,是位千金呢!先开花,后结果,这可极好的兆头啊!”
罗家大太太的脸上有一丝尴尬,忙又笑道:“孩子可还结实?我听着刚才哭得挺响亮!”
“我夫人怎样?”沈信言来不及看孩子,连忙先问,“生了这么久,她怎么样?可还支持得住?需要什么补身的『药』材么?我,我能做什么?”
看着沈信言急得直搓手的样子,罗家大太太原本的三分担心也不翼而飞,眉开眼笑地抱了小小婴儿在怀里:“头胎都有这么艰难的。我们家樱姐儿也生了一天半呢!”
稳婆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些犹疑,道:“沈别驾若是能寻到扬州积善堂的冉老大夫,还是请他老人家来瞧瞧。夫人原本就底子亏虚,这次生产又拖了这许久,怕是要好生调理一下身子才行。”
沈信言顿时头上一晕,晃了一晃:“你说我夫人,她,她……”
连罗家大太太听了这话,都腿一软靠在了身边的婆子身上,双臂几乎要抱不住孩子,两只眼直直地看着那稳婆。
“她现时只是累得睡着了!”稳婆慌忙把最要紧的一句说了,又赔笑道,“老『妇』人只是看着沈别驾心疼妻子,没忍住多了句嘴。并没有旁的意思。”
罗家大太太几乎想要一脚踹死她,却又碍于人家只是好心,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孩子,忍不住埋怨道:“你说说你这个小东西,你是不是个磨娘精?明儿个你要敢不孝顺你娘,你看着太婆我怎么收拾你!”
旁边的众人也跟着松了口气,看看那稳婆,都擦擦汗。
沈信言低下头吁了口气,才又放松地抬起头来,温和微笑:“多谢您了,我这就让人去请冉老神医过来。”
罗杞悠悠醒转之时,苗氏已经端了汤『药』在旁预备着,悄笑着告诉她外头发生的一切,又说:“这是冉老神医给您开的『药』。还说亏了那稳婆多句嘴,省得他再费道手,如今从产后的第一碗『药』开始调理,可比再顾忌旁人的方子要好太多了。姑爷听了高兴,回手便赏了那稳婆十贯钱,又在外头好生夸了她一番。如今已经有不少富贵人家开始预订那婆子了呢……”
『药』么,总归是不好吃。
罗杞皱着眉吃着『药』,便问:“姐儿呢?她父亲可给起了名字?”
“学名『乳』名都起了,大名是一个濯字,『乳』名微微。”苗氏抿着嘴笑:“『乳』名是大太太起的,说孩子还是分量轻,都不压手。所以就叫了微微。”
罗杞失笑,放了『药』碗,怅然若失:“可惜是个姐儿……”
苗氏看着她,欲言又止。
女人坐月子,全要好心情。若是这会儿告诉姑『奶』『奶』,她恐怕要过个几年才能再有孕,怕是她会伤心辗转个没完了吧……
…………………………
世事流转,眨眼十年。
罗杞一直没再有孕。
倒不是她不想要孩子,而是沈信言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再让她成孕。
积善堂的冉老神医整整给她调理了四年身子,直到沈信言带着她离开扬州,奔赴益州上任刺史,老神医才颤着一把雪白的胡子叹道:“你先前那次小产太伤身了。后头若生个小子,倒养身,偏又是个姐儿。你好生保养着吧。
“我看沈刺史这势头,入京入阁都是早晚的事儿。什么时候你跟着你丈夫去了京城,就找门路寻个太医好生瞧瞧。等他们点了头,你再生下一个吧。”
罗杞柔肠百转。
沈信言是个能干的人。三十岁出头的封疆大吏谁见过?他就能做到。
一扬二益,竟然都能在他手中流转,可知他日后必定是鹏程万里、青云直上的运道。
若真是只有一女,没有子嗣……
罗杞想来想去,忍着心中的剧痛给罗家大太太写信,求她寻个老实好生养的丫头送来。
罗家大太太看了信,丫头没送来,倒厚厚地写了一封信来臭骂了罗杞一顿:“……你丈夫待你一片赤诚,你就这样糟蹋他的心意?若是让他知道你存了这样的心思,你以为他会说你贤惠?你趁早给我打消了这不知死的念头,不然就等着老太婆拿着拐棍子上门敲你吧!”
罗杞痛哭不已。
小小的沈濯那时候才四五岁,刚刚知事,歪头瞧着母亲伤心,又听见苗妈妈说是因为罗家大太太的信。想了一想,趁着罗杞睡着,偷偷地翻了罗家大太太的信件,飞跑出去给了她爹。
沈信言将小小的女儿抱在膝头,一字一行地看完了罗家大太太的信,沉默了许久。沈濯虽然不懂爹爹为什么不笑,却知道这个时候要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当晚,沈信言一改往日的规矩,令『乳』娘把从未上过桌子的沈濯也抱了来,一家三口在一张桌子上和和乐乐、说说笑笑地吃完了晡食。又笑着吩咐苗妈妈:“往后我在家用晚饭的时候,都带着微微。让厨下顾着点儿孩子的口味。”
罗杞的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
“咱们一家三口儿就很好。孩子是缘分,来了是他选了咱们做父母来投奔;不来自然是缘分未到。你还年轻,我也不急。你且好生养息身子,是第一件大事。”
沈信言抱着似懂非懂的沈濯,眼神宠溺得小孩子能完全明白,自己从此以后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整个益州都成了沈濯的花园。
六岁开始,她一个人带着一群仆『妇』就可以出去疯跑。
罗杞万般担心,谋之于沈信言,却被告诉:“这多好!见世面,通世情,懂得人间烟火。你由她去吧。我就不信益州地面上还有人敢把她怎么着。”
遇见这样的女儿奴父亲,罗杞这个当娘的还能怎么样呢?
沈信言在益州做了两任。
到了第二任期时,益州年年缴纳上去的赋税,都是全国之冠。
建明帝满意得不得了,立命沈信言入京,先到礼部,将他前科榜眼的范儿端起来,再谋其他。又意有所指地对已经升任吏部尚书的宋望之透风:“你这个学生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栽培得好,朕心甚慰。”
所以沈信言在做完了第二任的益州刺史之后,携着妻女,回到了京城。
千里迢迢进了京城,下车时,罗杞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肠胃也不舒服,就那样整个人萎靡着见了沈恭和韦老夫人。
京城的宅子里人很多,比在益州时多多了。
韦老夫人看着罗杞的样子,忧心忡忡:“大郎媳『妇』,你是不是越往这边来,越不惯饮食,所以才这样的?我去雇个南方厨娘来罢?”
婆婆这样良善,罗杞心头一片温暖。
可她还没答话,沈恭那边已经板起了脸:“就这样娇贵!我们沈家祖籍吴兴,来了京里还没说不合口呢!她跟着大郎扬州益州地吃香喝辣,又荣归京城,难道还要进门就嫌弃我们不成?”
罗杞被这横空飞出的指责都打蒙了。
小女儿跳了出来,气哼哼地:“我们走了一千里路回家,我爹我娘和我都觉得不舒服。这有什么了不起?接风宴没有,热茶热水没有。祖父先给未见过面的儿媳派不是,这是不想让我们回来么?”
罗杞吓了一大跳,忙死死地掩了小女儿的口,慌『乱』地就要下跪请罪。
却被沈信言一把轻轻扶住。
“母亲,罗氏的身子一向不大好。厨娘等事回头再说,若是有相熟的太医,倒是请来瞧瞧吧。”沈信言态度温和,只是不搭理沈恭。
韦老夫人一叠声地命人去求陈国公府上,请个太医来给罗氏看病。
沈恭和沈信诲两个人对视一眼,哼唧着不住嘴地碎碎念。
“父亲、母亲,我们先回房洗尘换衣。”沈信言立即拉着妻子女儿告辞。
罗杞忐忑不安:“我们这样丢下母亲,可使得么?”
“无妨。还有三弟三弟妹。”沈信言安慰她一句,笑着指了眼前的院子给她看,“我们两个以后就住这里。”却又不停脚,先拐了个弯,走到另一个小巧别致的院落门前。
“微微,你看看这匾额上是什么字?”沈信言笑着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
十岁的沈濯仰起脸来:“如如院。”
罗杞知道这就是女儿以后的院子了,笑一笑,命『乳』母秋嬷嬷和丫头月娘跟着进去服侍小姐。
沈濯拍着手边笑边跳走了进去——她八岁就开始有了自己单独的院子,如今她是习惯得很了。
“朱碧堂……”罗杞心里七上八下的,回头看着沈信言。
“看朱成碧,你我总是在一起的。世事纷纷扰扰,家事繁复杂『乱』,外头都是我,里头都在你。这个家里,只有你我夫妻一心,彼此扶持,家里其他的人才能跟着好。杞娘,父亲短视,二房浅薄,小弟方直。还请你多担待。”
沈信言也有些紧张,两条胳膊将罗杞抱得紧紧的。
罗杞红着脸,笑着点头:“大伯娘教过我。你放心,我省得。”
重新再回到韦老夫人的桐香苑时,太医也来了。给新任的礼部侍郎见了礼,太医便当着众人的面给罗氏听脉,一听之下,眉梢高高扬起,呵呵地笑:“侍郎夫人这是哪位圣手调理的身子?极好极好!千里奔波,竟然还有了孕事。恭喜恭喜。”
随着这句话,桐香苑里轰然一声。
接着便是一片声地恭喜,沈恭和韦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看着罗杞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块稀世珍宝。
沈信言却拧了眉,拉了太医细问:“我夫人生小女时伤了身,如今可的的确确是调理好了?再孕不会有危险?”
“无妨无妨!小老儿敢打包票的!”太医看着他只觉得有趣。
韦老夫人那边则急着问几个月了,又问罗杞这会儿想吃什么,再转头喊自己心腹的甘嬷嬷立即去预定稳婆『乳』娘。
这事太过出乎意料,罗杞手足无措,半天才红着脸落了泪,对拉着自己不松手的韦老夫人悄声道:“阿家,媳『妇』不敢多麻烦您……”
沈濯坐在一旁,先跟着傻乐,后来才发现自己被冷落了,咕嘟着嘴不吭声,又过了一时,自己想通了,挤到韦老夫人身边,仰着娇嫩的小笑脸,娇滴滴地撒娇:“祖母……”
韦老夫人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满口的心肝宝贝肉,竟是再没撒了手,索『性』又告诉罗杞:“你去养你的胎,微微以后便跟着我罢。”
一家子高高兴兴,欢欢喜喜。
唯有二房的夫妻妻妾女儿几个人,冷冷淡淡地,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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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濯做了皇后,有了身孕。
皇帝大喜,改元更新。
罗杞有些紧张,递了话要进宫去看望女儿。
眼瞧着就要五岁、已经越来越淘气的沈济一听母亲要进宫去看长姐,却不打算带着他,哪里肯依?
一顿鬼哭狼嚎之后,便是拾头打滚。从床上滚到地上,从厅堂滚到院子里。便许个大天给他,也一定要跟着一起去看姐姐。
罗杞头疼得恨不能狠狠地抽这个臭小子一顿。
六奴和寿眉两个人看着罗杞笑:“夫人就许了吧。我们跟着一起去,一定看好了小少爷。何况皇后娘娘最疼咱们胖哥儿,您不带了去,当心反而落埋怨。”
罗杞无奈,只得命人现给沈济洗了头脸、换了衣衫,又呵斥他:“规规矩矩的!不然等着你姐姐收拾你!”
转头掩着心口对苗嬷嬷诉苦:“你说这个孩子到底是随了谁?当年承儿哪里有他这么大的主意了?我天天都要被他气得恨不得闭了眼不管他才好!”
沈济听了立即便猴到了罗杞的身上,耀武扬威:“姐姐说了,让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姐姐说让我把哥哥的那一份也活出来。姐姐还说我就该这么淘气,不然以后当不成国舅爷!”
这话说的!!!!
罗杞实在是忍不住了,咬着牙把小猴子从身上薅下来,摁在腿上一顿胖揍:“我让你再信口开河!今儿个你爹你姐都不在跟前,我若不好生管教管教你……”
沈济哇哇大哭:“娘……你不爱我了……你变了……”
沈相府中,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日日如此。
年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