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三省堂。
“案子已经查清楚了,可以让湛非鱼县学来读书了。”窦夫子板着脸,看得出还在和赵教谕置气。
之前赵教谕因为流言的事拒收湛非鱼,窦夫子就言辞激烈的反对,坚定的认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惜赵教谕才是县学的学官。
而中午时,衙门的审案已经结束,湛非鱼身上的脏水也被洗清了,收到消息的窦夫子饭都没吃就来找赵教谕。
“那是肯定的,文翰兄不必着急。”牛夫子尴尬的打了个圆场。
这几日文翰兄对教谕不理不睬,教谕虽没计较,可也是整日板着脸,牛夫子夹在中间是左右为难。
赵教谕不曾开口,视线依旧停在手中的书卷上,沉默的好似没听到窦夫子的话。
“你难道还要拒收湛非鱼?”蹭一下站起身来,忍无可忍的窦夫子怒视着赵教谕,“身为县学学官,你本该站出来维护湛非鱼,而不是人云亦云、胆小怕事的龟缩在县学,如今水落石出了,你为了自身清誉竟然拒收湛非鱼,我羞与你为伍!”
厉声怒斥后,窦夫子气的涨红了脸,广袖一甩转身往门外疾走,似乎不屑和赵教谕这样明哲保身的伪君子同处一室。
呃……
站门口还没进去的湛非鱼对着错愕的窦夫子尴尬一笑。
“你……”窦夫子敛了怒容,愧疚的看向唇红齿白的湛非鱼,随后拱手一揖道:“身为师长不能庇护学生,吾等枉为读书人!”
受到惊吓的湛非鱼赶忙侧身避开了窦夫子的行礼,慌乱开口:“夫子言重了。”
县学的夫子那是举人功名,就算是陈县令也要礼遇三分,自己不过是个小蒙童,何德何能受窦夫子一拜。
牛夫子也看到门口的湛非鱼,赶忙拉住了窦夫子,难为他一个不善言辞的中年老男人露出慈父般的和蔼笑容,“小鱼是为进学之事而来?窦夫子急躁,刚刚不过是误会而已,教谕在屋内,小鱼快进来。”
若是县学的学生在此,必定吃惊的眼珠子都要瞪下来,除了在讲堂,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牛夫子竟然会说这么长一段话,简直是县学一大奇观!
看到湛非鱼进屋了,窦夫子依旧板着脸,被牛夫子拉了一下,这才不甘愿的转身往回走,他可不是折腰低头,而是担心赵教谕欺负了小姑娘!
不同于窦夫子立场坚定的维护,也不同于努力扯起笑的牛夫子,一袭青衫的赵教谕依旧板着脸,眼神冷漠又显锐利,“既然陈大人已经结案了,明日你带着举荐信过来,暂且跟着窦夫子读书。”
湛非鱼还没开口,窦夫子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对赵教谕怒目相向。
小姑娘遭受无妄之灾,被千夫所指,身为教谕就不能宽慰两句,态度竟如此冷漠!
“教谕,学生今日不是为了读书之事……”湛非鱼这话刚说出来,只见赵教谕面色瞬间冷沉下来。
赵教谕手中的书啪一声掉地上了,疾言厉色的怒斥,“县学乃生员读书进学之所,你既然不想读书,那就出去!”
被骂懵圈了,湛非鱼呆呆的愣在原地,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出去就出去!从今日起你跟着我读书,这县学我们不来也罢!”更高亢的怒怼声响起,窦夫子抓住湛非鱼的胳膊就往外走。
被拽着走了几步,湛非鱼看着怒胡冲天的窦夫子,只能无奈的往地上一蹲,小胖身体跟个秤砣一般,让窦夫子不得不停下脚步。
湛非鱼仰着头,被窦夫子抓住的小胳膊晃了晃,看着乖巧又呆萌,“窦夫子,我话还没有说完。”
看着如此乖巧的湛非鱼,窦夫子心都融化了,对赵教谕这个始作俑者更不待见,“也好,我们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转过身,窦夫子怒视着赵教谕,都打算来一个割袍断义!
三两步走了回去,湛非鱼捡起地上的书,先表明态度,“教谕,我明天就来读书。”
见赵教谕冷沉的表情松缓了几分,湛非鱼这才继续道:“今日过来是因为我夫子的事,我想请教谕帮忙。”
林夫子被毒杀的案子虽然查清楚了,可对林夫子的名声终有影响,湛非鱼一开口,赵教谕就明白她的意思。
“林夫子不过是被小人所害,你不必忧心。”窦夫子对湛非鱼简直不能再满意了,小姑娘不但读书有天分,更是重情重义,不像某些人!
想到此,窦夫子又怒瞪了赵教谕一眼。
一旁牛夫子眼中也露出几分赞赏,尊师重道说的容易,但又有多少人会对一个开蒙夫子如此尽心尽力。
这么一想,牛夫子突然明白过来,难怪教谕刚刚情绪如此波动,只怕是想到万云浩。
赵教谕正色开口道:“旁人说再多都不如你日后考取功名来的有用,事实胜于雄辩,你学业有成,林夫子的私塾必定门庭若市。”
自己身为教谕自然可以给林夫子正名,却不能逼迫学生去林家私塾读书,指标不治本。
“学生明白,不过学生想到一法,还需教谕帮忙。”湛非鱼举起手中的书。
“学生以前去文兴书斋,见许多寒门子弟在书斋抄书换取银钱,小书肆的书籍多为抄录,而大的书肆则是书坊雕版印刷,但雕版印刷耗时耗力耗材,所以书籍价格昂贵。”
经史子集这些圣贤书基本都是书坊印制而成,供天下学子读书所用,价格还不算贵,因为雕版能反复使用几千次。
但殷无衍之前送给湛非鱼的《制艺文范文》,一共五百多篇,都是抄录的,可以说是无价之宝。
据说前前朝为了印刷佛经,费时二十二年,计一千零七十六部,五千零四十八卷,雕版达十三万块之多,十间大屋都装不下。
所以才说寒门难出贵子,珍贵的典籍只有那些书香世家才有,代代相传,不外借、不外传。
寒门子弟若是可以进入县学府学或者书院读书,还可以去藏书楼,如果只在家闭门苦读,一辈子只怕都难有成就。
看着眉眼里露出自信之色的湛非鱼,赵教谕问道:“你打算如何帮林夫子?”
难道让林夫子在服丧期间来县学抄书以供读书人借阅?
县学的藏书楼的确有些不外借的珍贵书籍,尤其有不少和科举相关,林夫子若是如此做了,的确能挽回名声。
“学生之前在街市,偶尔听路人提过一种全新的印刷术,可以解决此难题。”湛非鱼如是开口,见赵教谕、窦夫子都是不解,便直接道:“此法为活字印刷。”
“刻工以小木块雕刻文字,一块木板只刻一字,数块连成一句,数句为一页,印刷成册。待下次使用时,可将木块重新排序,便可印刷新的书籍。”
死一般的安静在室内蔓延开,湛非鱼说的简单易懂,赵教谕三人都是举人出身,论脑子绝对超过常人,这短短几句话便让他们明白活字印刷术的重要。
这可是名垂千古的善举,能让无数读书人感恩铭记一辈子,别说给林夫子正名,上报朝廷之后,加官进爵都不在话下。
沉默片刻后,赵教谕总算找回了声音,目光复杂看向湛非鱼,“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原本想让夫子参与其中,可我知道夫子的为人,他必不会同意。”湛非鱼摸了摸鼻子,隐匿了心里一丢丢心虚。
她脑子灵光一闪的时候是想把名头冠到林夫子头上,这等于是免死金牌,可以保夫子一世安康,可想到林夫子正直的性格,湛非鱼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湛非鱼退一步想,夫子的仇人只有张秀才,只要和活字印刷术沾上一点功绩,就足够夫子自保了。
张秀才除非敢得罪天下读书人,否则他绝对不敢再算计林夫子,如此便够了。
解决了一桩大事,湛非鱼神色轻松的离开了县学,蹦蹦跶跶的小身影看起来充满了活力。
“教谕,你说她知道此事的重要吗?”窦夫子问道,完全忘记自己还打算和赵教谕割袍断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