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谁都没想到,一句无心的话互相揭了彼此的伤疤,贺洞渊搔了搔脸,想说点什么安慰,却发现自己惯于雄辩的舌头跟打了结似的。
林机玄说:“我爷爷是个颠三倒四,没个正经的小老头,每天插科打诨地过日子,因为他的不着调,我从有记忆以来每天都在发愁今天有没有饭吃。他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常挂在嘴里的话是‘尽人事,随天命’,可他唯一认真对待的就是生死,是他教会我敬天、敬地、敬神明、敬畏自然、敬畏生命。”
贺洞渊知道,其实自己不用说什么安慰的漂亮话,眼前这人有一颗柔软的心,被包裹在金刚钻石里,扛得住刀劈斧凿,扛得过火燎霜打,捍卫着清晰的界限,守着人生最清白的信仰。
他伸手揽住林机玄,按住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笑着说:“走吧,再去看看那尊邪佛。”
林机玄看了他一眼,心想自己曾经请贺洞渊吃过一次饭,这个不能食五谷的人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笑着吃下那些饭菜。他一时有些恍然,记不清距离那天过去了多久,也记不清从贺洞渊向他捧出真心那天过去了多久。
但无关紧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还有漫长的一生。
“走吧。”林机玄说,话音刚落,他看到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那人从另一条山路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帆布袋子,行色匆匆。
那是个约莫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面上戴着黑色的口罩,扣着一双黑框眼镜,几乎将整张脸都藏了起来。他在庙门口停了脚步,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最终笔直地走进庙里。
这突然出现的人让林机玄和贺洞渊都愣在原地,林机玄沉吟片刻,说:“不对,疏漏了一点。”
“什么?”贺洞渊没明白。
林机玄:“你之前和邪佛对视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一句,至少供奉了百年才能动摇你的佛心,如果供奉邪佛的人是那个男孩子的话,怎么能有百年?所以我想,那个男孩只是一个意外,一直供奉这尊邪佛的另有其人。”
贺洞渊忽然明白过来,他目光盯住那个进来破庙的人影,和林机玄一起退回了角落里,靠着寺庙坍圮的墙垣遮挡住自己的身影,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的动作。
他跪在佛像面前,磕了几个响头,从帆布袋子里掏出上好的供品,伸手从佛龛里取出酒杯时,不经意被洒了一手背的酒,他愣了一下,应激似的猛地将手收了回来,险些摔了酒杯,忙抬头看了一眼邪佛,见邪佛没有任何反应才长出口气,小心翼翼地退回原位,将杯子里的酒全都倒在旁边,骂道:“到底是谁往这儿倒这种破酒,惹怒了罗刹大神可怎么办!”
贺洞渊耳聪目明,一听这词后,瞬间想明白了,他给了林机玄一个眼神,示意稍安勿躁,随后见男人重新倒满了一杯酒,将牛、羊、猪三牲一一摆开在佛龛前,叩头行礼,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又行了叩拜大礼。
他这一套礼节比先前那小男孩正规多了,显然是传承下来的章程。
做完这一切后,他屏息趴在地上,时间仿佛静止——
下一秒,三牲突然从盘子里消失,只剩下累累白骨,而杯子里的酒水也一扫而空,如同瞬间蒸发一样,消失殆尽。
盘子晃动了下,男人听见声响后等了片刻才慢慢把头抬起来,看到东西全都被“笑纳”之后,忙又匆匆将东西收拾好,一股脑塞进帆布包里。
正要退出古庙时,邪佛忽然发出女人的声音:“三日后午时,你居住的地方西南百米,有财。”
那人脚步一顿,满脸受宠若惊,回头不断冲邪佛磕头,随即欣喜地奔出破庙。
贺洞渊抬起手机,悄无声息地给他留下了一张面目尽显的照片。
等他走后,贺洞渊和林机玄重新回到佛龛旁边,他把佛像取了出来,对林机玄说:“这是十罗刹女之一的蓝婆。十罗刹女原本是守护诵持《法华经》的妖类,她们从经文中诞生,忠于经文,一旦有人靠近或者危害诵持者,罗刹女就会上前将其消灭。其中首位就是这位蓝婆,她相貌长得和夜叉很像,穿青色衣裙,左手持念珠。十罗刹女虽然是恶鬼,但很少会伤害佛门的人,尤其对高僧有谜一般的憧憬和向往。还有人拿这一点编排出了很多淫秽故事。”他笑了笑,又说,“很少有人供奉十罗刹女,因为一旦开始供奉就是波及子孙的事情,要世代供奉,断一代都不行。”
“断了会怎么样?”
“轻则闹出人命,重则断子绝孙。”
林机玄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道:“轻则闹出人命?”
“是,”贺洞渊解释道,“十罗刹女的心眼都很小,睚眦必报又心狠手辣。但她们出手很大方,如果供奉得及时且诚恳,她们会给足甜头,你看刚才,她最后指点的那句话就是在告诉那个供奉她的人,哪里能捞到钱。”
林机玄认真回想了下这次订单的描述——
【邪心佛】这片山林间原本有一个村落,全村人都供奉着一个寺庙。村落消失,寺庙的痕迹犹在,可被供奉的和尚却发生了变化,他内心的善念荡然无存。
消失的村落,被遗留下来的寺庙,有所变化的和尚……这些跟十罗刹女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有关这个寺庙的诡事,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小孩又是什么情况?
他暂时想不通的点太多了,只能凭着直觉对贺洞渊说:“我想去男孩住的地方看看,刚才那个男人的身份就交给你了。”
“行,”贺洞渊说,“正好把那小孩的事情也一并处理了。”
贺洞渊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阴沉的天,说:“我这破嘴好像真的开了光,可能要下雨,今天早点回去,明天再来,一晚上时间,耽搁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