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年前吧,记不得了,”司机说,“公寓管理员是个老太太,人看着凶,但特别好,就是脑子不太好使,估摸是有点老年痴呆。”
“怎么说?”
“我有时候下班回来,看见她总是跟一个陶土娃娃说话,碰还不让碰。偶然听见说的话,都是些没什么内容的家常话,今天这顿饭吃了什么,下顿饭准备吃什么,公寓里发生了些什么稀罕事,具体忘了。”
“老太太一直这样吗?”林机玄问道,“那你还记得她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么?”
“表情?记不清了,”司机师傅把音乐声音直接关了,车内在一瞬间显得异常安静,他略带沙哑的烟嗓在寂静中响起,“那老太太平日也没什么表情,除了讽刺人没见她怎么着,不过——”他回忆起一点细节来,说,“有时候会看着她对陶土人笑,模样还挺慈祥。”
林机玄发了条短信给赵昌平,详细问了下老太太和这摩睺罗的事情。但现在时间挺晚了,赵昌平十有八九是睡下了,林机玄到了格林公寓时都没等到回复。
“怎么回事?”司机师傅突然发出一声愤世嫉俗的疑问,“怎么拆迁楼门口还停了辆保时捷?这是拆迁户在炫富吗?”
林机玄:“……”
他抬头一看,昏黄路灯下,一辆骚包黄色的保时捷停靠在路边,车型线条性感流畅,在变成一堆废墟的格林公寓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优雅富贵,活生生带着不被世俗喧闹所扰,我自美丽的气场。
这车他认识。
贺洞渊的。
林机玄一开始还想可能是贺洞渊白天没把车开回去,停在了这儿,但越想越不对,他付好钱下车往格林公寓里走,脚步特意放轻了,逐渐听见熟悉的嗓音。
“我跟你说,我真不是个东西,我特别渣,前几天才搞大了一女孩的肚子,昨天又一个女孩过来跟我说怀孕了,这能让她们生吗?铁定不能。”
朦胧月色下,他隐约看到有个人正站在已然变成露天大厅的公寓楼里,身体周围朦胧着一圈淡淡的烟雾。那人腿长,靠在废墟的石块上,一双长腿像是衣架子一样架在地上,单手抄进裤子口袋,一脸的漫不经心。
贺洞渊今晚上是下了苦工的,眼镜摘了,眼神透着些朦胧,头发都特地抓乱了,活像是个渣男的放荡不羁样,表情都经过演技专修。
就是怎么学怎么不到位,浪劲儿是有了,但没渣味。
林机玄站在一旁看他表演。
贺洞渊抽了口烟,压着心底的不耐烦,说:“我睡女人的时候从来不戴套,怕怀孕?没事,堕胎啊,这年头堕胎多方便,我才不管伤不伤害她们的身体,关我屁事,什么?”他嗓门骤然拔高了些,“堕胎钱?老子一毛都不出!闹得再大老子都不管。”
……敢情这还有个对手戏。
贺洞渊言辞僵硬,恐怕这番话说出来自己都怄得慌,也难为他能扯着嗓门大半夜的鬼哭狼嚎。这要是万一有人路过,录音下来放在网上一传播,一准火透半边天。
林机玄没忍住,笑出了声,正巧卡在贺洞渊停了澎湃的演技没出声的时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贺洞渊敏锐地站直了身体,在黑黢黢的公寓里发出一声愤怒的质问:“谁?”
“经过今晚这么一遭我是确信了,”林机玄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一张干净漂亮的脸露在月光里,“你确实是个傻的。”
贺洞渊怔了一下,眉头蹙紧,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为自己在做的事情辩解:“你怎么来这儿了?不是说等我二十四小时,你不守约定,想先来这儿引诱下言咒的人出来?找死吗?!”
这话里头压着怒气,林机玄说:“那你又是在做什么?给你二十四小时是让你搜查的,不是在这儿秀你尴尬的演技。”
贺洞渊:“…………”
两人这算是双向抓包,摆明了谁都没真的打算等到二十四小时,贺洞渊也不好说什么,心里憋着一股火,说:“没辙,浪费时间,我在这儿磨得嘴皮子都破了,也没见那厉鬼跳出来给我下言咒,我说得还不够狠啊?就我说的这些破事都够下十八层地狱了,佛祖都普度不了。”
“是度不了,”林机玄看他一眼,笑着说,“我佛不度憨批。”
贺洞渊彻底无语了,他试探地问:“刚才我说的那些你听去了多少?”
“差不多听全了。”
“那我得申明一下,”贺洞渊说,“我说得那些只是为了将厉鬼引出来,不代表我的个人观点,我持反对态度。”
林机玄:“不然厉鬼就真出来了,你和那些人的本质区别就在这儿,你身上没有那股气势,所以怎么说都不会招来言咒。”
贺洞渊蹙眉:“你不是打算用这个办法?”
“是,但不是像你这样,”林机玄从包里取出人皮骨伞握住,向大厅走去,他站在贺洞渊身边,扫视了大厅一眼,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在看着我们,一直在阴暗的角落里窥伺着这个世界,用最怨毒的眼神看着周遭的一切。你很想离开这儿吧,但是你不能,所以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最痛恨的人逍遥法外,诅咒那些和他犯下同样罪过的人,然而有什么用呢?”
他讥讽地冷笑一声,说:“那个你最痛恨的人现在正在做什么?五年过去了,他应该已经建立了家庭,和另一个女人说着当初和你说的情话,他一定很爱那个人,因为他选择了她,而不是你,在将你和你的孩子一起推下楼后,他找到了属于他的爱情和美满的婚姻,他早就忘了你,谁还会记得曾经被自己杀死的人?”
“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受害者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但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讽刺。恶徒得不到报应,善意总是被尖刀撕碎,无辜的人和真相躲在角落里苟延残喘,站在光明里的人多是披戴着光鲜亮丽外表的魔鬼。可那又怎么样呢——”
林机玄感觉到周遭刮起了阴风,他紧紧握住手中的人皮骨伞,捅出最狠的一刀:“他还是活得好好的,他甚至可能还不知道,曾经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你的肚子里成型,十个月后,会来到这个世界与他见面。可惜已经没有了,你的孩子和你的尸体一起化成了灰烬。而他——也许已经有了新的孩子,他一定会很爱那个孩子。”
“小心!”贺洞渊厉喝一声,修行珠碰撞间发出清脆声响,两臂梵文尽现,在那道言咒打过来的瞬间,林机玄张开人皮骨伞,血红的光芒笼罩了林机玄,将言咒阻挡在伞外。
贺洞渊放心地吁出一口气,当机立断抓到厉鬼的方位直奔而去。
林机玄收了伞也迅速追了过去,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被他放在包里的摩睺罗有异状,拿出来一看,陶土制的小人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澈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