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大手撕开迷蒙的夜色。 夜色汹涌,雨声添烦。呼啸的风声涌入窗牖,将床帷拂得凌乱。姜泠吞咽着呼吸,只觉自己的手腕被人紧紧掐住。对方掐得极狠,每一寸声息都充斥着强硬的占.有欲。 眼前的帷帐仿若天牢地网,将她牢牢束缚住,挣不脱,逃不掉。 她听见对方道:“从今日起,朕会教导你,如何做好这藏春宫的主人,如何做好朕的皇后。” 不知步瞻今夜是不是高兴坏了,一向少言的他话竟变得有些多。姜泠颤抖着呼吸睁开双眼,望入那一双满带着审视的凤眸。 他是这座皇城的主人,亦是她的主人。 普天之下,四海之内,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顺从他的心意。 从见到步瞻第一眼开始,姜泠便知晓他是一个优异的上.位者。他足够冷静,也足够无情。但今天夜里,在这风雨飘摇之间,姜泠竟看到男人眼中乍起的情绪。 他的情绪很淡。 这些情绪,并不属于从前的步瞻。 姜泠向来读不懂他的心思,此时此刻,她更不明白步瞻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如今已是这天下之主,待他荣登大宝后,完全可以将她弃如敝履,却为何还要这般折磨她? 步瞻要她温顺,要她守礼,要她一直待在他的身边,与他共赴一场场场欢.愉。 梦死醉生,他要将她牢牢禁锢住。 步瞻很喜欢紧攥着她的手腕,每用一分力,男人手臂上便会隐隐凸出些青筋。这让他看起来格外有力量,也让姜泠无力去反抗。终于,在她精疲力尽之时,男人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这一夜,姜泠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金善寺,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去挂那红绸。明明知道不加八字是不准的,可听到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时,她还是忍不住心中生喜。与步瞻在一起这么久,她哪能不生出几分感情?她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予他,不求常常欢乐,只求静守白头。 而如今,姜泠格外庆幸自己没留下步瞻的八字。 她不再想与那个人绑在一起了。 迷迷糊糊之间,她的身体好像被人从身后抱住。那人的动作很轻缓,片刻之后又将脸埋入她的脖颈之间。姜泠本想下意识推开对方,可她实在是太累了。她的眼皮沉甸甸的,四肢分外乏力。 她梦见有人抱着自己。 那人沉默良久,耳畔终于落下他的声息。 他似乎在唤她的乳名。 …… 翌日,她醒来得很晚。 步瞻不知干什么去了,并不在藏春宫。 这里的宫人像怕步瞻一样畏惧她,服侍她时,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低下头,生怕惹得姜泠不快。有几个认得姜泠的宫人,也不敢贸然上前与她招呼,全皇宫上下人心惶惶,所有人大气儿都不敢出。 第一日,步瞻叫人将绿芜送入宫。 那丫头一见姜泠,“扑通”一声跪倒于她裙角边。她看上去分外自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当日之事。 那日她拿着姜泠求救的家书,刚走出相府没多久,就被人截了下来。 对方将她打晕,模仿姜衍的字迹,写了一封回信。 这些姜泠都知道。 绿芜跪在地上,哭得万分愧疚。讲到这儿,她恨得直抬手,登即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夫人,奴婢有罪,奴婢罪该万死……” 姜泠低下头,却在对方抬手之际皱了皱眉头。她捉住绿芜的手,却见那丫鬟胳膊一缩,匆匆将袖口压下去。 即便如此,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绿芜胳膊上的伤痕。 “无、无碍,”对方故作轻松地摇摇头,“不过只是擦破了些皮,不碍事的。” 姜泠抿了抿唇,叫宫人取了药,又将绿芜拽着,坐到桌案前。 藏春阁的采光极好,四面有三面都是窗户。流动的风驱散了屋内的燥热,亦将明媚的日影笼罩在姜泠面庞上。 少女手指纤细,耐心地垂下眼睫,给她敷药。 绿芜稍一抬头,便看见自家主子温柔的神色,顿时一阵感动。小丫头吸了吸鼻子,道: “夫人,那天夜里,出卖您的人是芳姑姑。” 姜泠手指微顿,抬了抬眼,并不意外。 “相爷已责令,将其杖毙。” 正说到这里,姜泠已替她敷好了药。听到那“杖毙”一字,她神色并未有什么波动。反倒是绿芜,她将袖子往下拽了拽,面上一片担忧。 “您如今……当真打算要留在这皇宫中么?” 绿芜记得,夫人幼时说过,她并不喜欢皇宫。 姜府有管束,皇宫之中亦有管束。但相较而言,后者实在是太令人压抑了。姜泠每每随着马车步入皇宫,总觉得心口处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她不敢呼吸,整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并不喜欢学习宫中这些规矩,却也不得不遵循。 闻言,姜泠将脸别至另一处。 宫门外恰恰响起传报之声,几名宫人端着一物,恭恭敬敬地躬身走了进门。 定睛一看,正是一顶凤冠。 对方面上写满了恭维,对着姜泠点头哈腰。他道:这是今日主上忙完政事、回到长明殿后,特意叫奴才们将这顶凤冠送过来。主上还说,让奴才们量一量娘娘您的身子,要为您做一件新嫁衣呢。 新嫁衣? 姜泠微怔:“什么新嫁衣?” 她不是已嫁过步瞻一次了么? 见她面上不解,那太监捂着嘴直笑。 “主上疼您,心里头惦记您。特意吩咐了尚衣宫,在主上登基那日,为您补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婚宴。阿兰,玉香,快来给娘娘量身子。” 姜泠的双臂张开,立马有小宫娥迎上前,拿着软尺在她身上比划。 不少人知晓当初步姜两家的婚事,那时主上还是大宣左相,大婚之夜未前去迎亲,竟让新娘子徒步走至夫家。大婚当晚,主上也未入洞房……或许这对主上和娘娘来说,都是一件憾事罢。 左右宫人忍不住这般想。 众人小心翼翼抬眼,却见姜泠并没有因为主上要补办婚宴而欢喜,反倒是面色平淡,波澜不惊。 六月一十五,步瞻即位,改年号为明懿。 嫁衣是在前两天赶制出来的,颜色和样式亦由步瞻钦定。那件衣裳被宫人送入藏春宫时,姜泠着实吃了一惊。 这件嫁衣,竟是大红色的。 那样红的颜色,半分喜庆,半分摄人。 不仅是她不解,就连一侧的绿芜也十分诧异。她们明明记得,步瞻不喜欢红色,尤其是这般深的殷红色。 绿芜侧过头,心有余悸地问:“玉香姐姐,这嫁衣的颜色是不是弄错了……” 那名叫玉香的宫娥听了便笑:“怎么会弄错呢,嫁衣不是红色,还是什么颜色?这衣裳款式都是新君钦定的,尚衣宫那么多双眼睛督看着呢,是不会有错的。” “可是——” 绿芜还欲与之言论。 姜泠轻轻唤声,打断了绿芜的话。 她侧过首,看着玉香。 “新君可是想要补偿妾?” “娘娘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若新君当真想要补偿妾,不若将那年的婚宴一五一十地补偿一遍。从迎亲,到入轿,再到拜堂合卺……妾还有一个要求,既是补偿,婚宴便不可设在藏春宫。” “娘娘的意思是?” “设在步府。” 姜泠的话引得玉香微微一愣神,对方从未想过她会提这般要求,短暂的沉吟后,恭敬道: “容奴婢回去禀报新君。” 姜泠点点头:“去罢。” 待这一行人离开后,她才缓缓收回目光,走至一侧的桌台前,拨开掩于其上的两卷书。 书卷底下,压着一封书信,和一包迷.药。 女郎手指素白干净,轻拂过那一封家书。见状,身侧的绿芜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步瞻起兵那日,她的家书未传出去,而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收到了阿衍亲笔写的信。 信上说,他的武艺得到了步瞻的“赏识”,被派去驻守边疆。 下个月初,阿衍便要离开京都。 在临行之前,他仍放心不下以身饲虎的姜泠,想尽办法要带她走。 姜衍问季徵要了迷.药,藏在家书之间,暗传给姜泠。 她拇指与食指并着,轻轻捻起那包只用一丁点剂量,便能使人昏迷不醒的迷.药。 步瞻啊步瞻,你以为我为何要将婚宴设在步府?你当真以为我是走不出那一方小小宅院的痴心女郎么? 她垂下眼睫,细微的光影落在少女眼中,轻轻晃动。 不知不觉,便来到步瞻登基那日。 万里无云,天地之间一片清朗。无数人跪拜,齐声唤着:“参拜圣上——” 姜泠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听着自远处传来的杳杳钟声——肃穆的钟声宣告着一个朝代的落幕。 还有属于步瞻的朝代的开始。 姜泠已下决心,他的时代不会有她。 她曾经畏惧过步瞻,害怕过步瞻。 也曾在漫天飘扬的红绸里对他心动,在火树银花的一片璀璨里对他心软。 听着钟声,姜泠闭上眼。 怀中的煜儿睡得安稳,丝毫没有被喧天的跪拜声吵醒。姜泠很清楚,皇宫之内警戒森严,这也许是她逃离步瞻的最后的机会。 她坐在喜房里,看着面前的喜酒,毫不犹豫地将藏在指甲中的粉末撒进去。 为了让步瞻睡得更沉些,她用了不少的药量。所幸这粉末无色无味,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 做完这一切,她又将煜儿哄睡着,而后坐在床榻边,盖着大红色的盖头,安静等待那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响起一阵喧闹声。 她深吸一口气,下一刻,有人推开婚房的门。 那人似乎喝得有些醉了,脚步略微带了些轻浮。一看见这满室的红,他的步子又是一顿。他不喜欢红色,甚至可以说十分厌恶红色,这般艳丽的、汹涌着的鲜红,令他感到一阵头痛。 姜泠敛目垂容,十指熨帖地置于双膝上,如同第一次在喜房内等待步瞻一般,看上去乖顺规矩。 大红色的双袖,只露出那一双雪白的手。 一红一白,分外惹眼。 她又听见脚步声,嗅见旃檀香。 还有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男人腰间佩着玉坠,每走一步,便是叮啷一阵轻响。自迈过喜房门槛,他走了八步,停在她身侧。 姜泠抿了抿唇。 面前忽尔一道极轻的风。 她的盖头被人摘去,入目的是满室的喜色,还有那摇曳着的烛影。 步瞻站在床榻边,面上微醺,垂下眼与她对视。 一人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 姜泠清清楚楚地看见—— 玉面郎君的原本烦躁不堪的眉眼里,终于浮上几分干净温柔的笑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