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迈步踏进府内,靴子上一脚的泥。 她回房更衣,丹橘将她换下的衣服叠好,闻见一股香烛纸钱的气味。 小姐是去祭奠什么人了吗? 丹橘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开口问,上次失言受罚之后,她分外小心不敢僭越。 丹橘抱着脏衣服出院门,在门口撞见主院的婢女。 丹橘屈身行礼:“翠竹姐姐好,是来**的吗?” 翠竹点点头,恰好见裴玉就站在院子里,抿嘴一笑道:“主子请小姐过去,有事相商。” 裴玉掉头又进了房门。 女子的声音从里面清亮地传出来:“告诉姑姑,我换身衣裳,马上就到。” 丹橘:“?”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抱着的木盆,自我怀疑地喃喃道:“小姐不是刚换的衣裳吗?” 翠竹耳尖听到了,回到主院,对陆如琢据实相告。 陆如琢换下了面圣的官服,着一身素雅的缥色裙衫,坐在八仙椅里,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忽然道:“我是不是也该换身衣衫?” 翠竹道:“奴婢去拿那件绛红色的?” 陆如琢自己先扑哧笑了:“不像话。” 翠竹道:“那还要奴婢去拿吗?” 陆如琢看了她几眼,似乎正要松口,门外却响起一道青雀般的女子声音。 “姑姑,我来了。” 那道身影一迈进来,室内被照得微微一亮。 裴玉穿着雪白绣银线的深衣,腰束金带,尽显腰身细盈。朱红丝绦垂下,悬一支碧玉短笛,走动间风采翩翩。 陆如琢一见她便笑了。 裴玉一阵脸热。 她往日从未打扮得如此隆重过,那笛子更是没有吹过几次。她一出门便后悔了,但再回去换衣裳时间已来不及,万一陆如琢等得太久又不想见她了。 裴玉硬着头皮在她下首的椅子里坐下,若无其事开口。 “不知姑姑找我何事?” 翠竹给她上了一盏茶。 陆如琢含笑道:“我向陛下求了假期,回乡探亲。” 裴玉心脏倏然跳快了一拍。 探亲?回乡? 终于要知道姑姑从哪里来,她的爹娘又是谁,她的家乡在哪里了! 但热血涌上之后,又慢慢凉下来。 她有记忆以来,陆如琢也出京办过几次差,曾前往边关督军,也曾白龙鱼服潜入民间,查江南道的**案。启元十三年间,黄河洪灾,五十万两赈灾银落到百姓手里不过十之一二,女帝空前震怒,派陆如琢亲自前去调查赈灾款的去向。 这些事陆如琢从来没有带过她。 裴玉定了定心,道:“姑姑放心,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一定会守好家里。” 陆如琢却摇头道:“不,你和我一起去。” 裴玉乍惊乍喜,看起来有些恍惚,呆呆地看着女人。 陆如琢温言解释道:“我从前不带你,是因为你年纪尚幼,经不住长途奔波。且赈灾之事过于凶险,我担心护不住你。如今你已长大,此行又没有杀身之祸,我决定带你一起去。” 裴玉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端起手边茶杯一饮而尽,大礼**:“多谢姑姑。” 陆如琢笑道:“行了,去收拾金银丝软,我们明日出发。” 裴玉抬头,惊讶:“明日?” “你嫌太快?那晚些时日亦可。” “不,就明日!说好的,不许反悔,我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裴玉生怕她反口,不待她接话就飞也似的跑了。 裴玉在院中连翻了好几个跟斗,把房顶上的锦衣卫都惊动了,乌朱几人连诸葛**都拿出来了,往下一瞧,啊,是小姐啊,那没事了。 不对,小姐怎么好端端的疯了? 乌朱几人面面相觑,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无事发生后才将诸葛**收好,重新伏低身体。 厅中,陆如琢看着那道雀跃离开院落的身影,淡淡莞尔。 她起身回房。 翠竹跟着她走到院中,陆如琢身后悄无声息地多出另一个婢女。翠竹没有出声,只当没看见那人,自行施礼退下。 陆如琢进了房间。 “有件事交代你去办。”她对婢女低语了几句。 婢女应是,打开房门出去。 陆如琢走到衣柜前,翻出箱底保存完好的一个包裹,布料上乘,几乎鲜艳如新。 二十年前,她就是带着这个包裹孤身入京,从一无所有的白身到现在**袍玉带的都督,天下闻名。 陆如琢指尖抚着包裹的缎面,轻轻打开,里面一个手帕包着一对红玉耳坠,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陆如琢将这个包裹重新拿出来,铺在床上,开始收拾行李。 裴玉有很多问题想问陆如琢。 比方说姑姑你是不是出身江湖,你武功这么高一定是家学渊源或者名门大派吧?你爹娘的名号是什么我有没有听过? 再比方说一些不好意思问出口的,姑姑你带我回乡探亲准备怎么向你爹娘介绍我?说我是你女儿还是……咳。 还有我们明天从哪条路走,先去哪儿?是走陆路还是水路?日夜兼程还是游山玩水? 但是裴玉什么都没问,长路漫漫,她有的是时间。 兴奋已经盖过了其他,她在床上激动得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然而拂晓便醒了。 昨夜收拾好的包裹妥帖地躺在桌子上,提醒她昨日之约并不是一场梦境。 裴玉心跳渐渐平稳。 她要出京了,她要去江湖,还是和陆如琢一起,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也知道她以前脑子里想的那一句究竟是什么:她想和陆如琢浪迹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 这愿望竟好似提前实现了一半。 只是…… 裴玉闭目,将摇摆的念头再次压了下去。 姑姑永远是她的姑姑,她的师父。 京城外的官道。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在官道,两旁杨柳依依,挡不住离人迫切的心。 二人长居庙堂而远江湖,陆如琢还好,裴玉简直像鱼儿入水,一路见什么都觉新奇,哪怕见到天边的归鸟也要指给陆如琢看。 “姑姑你看。” 陆如琢循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含笑点点头,眼神纵容。 哪怕她知道裴玉先前出京走的也是这条路,并不是第一次来,却还是配合她的心情。 如此赶了半天路,两人在道旁一个茶棚停下歇脚。 茶棚简陋,只一个阿婆和一个年轻妇人,不知是她的媳妇还是女儿。 清风凉爽,马系在树下,裴玉一个人拿着两柄剑放在桌上,高声道:“来两碗茶,一碟果子,不拘什么。” 陆如琢掏出一块帕子,在凳子上擦了擦才坐下。 她有一些千金小姐的习惯,能讲究的时候也不妨讲究。 裴玉瞧着很有些新奇,看着陆如琢的眼神也闪闪发亮。 陆如琢将帕子递给她,挑眉。 裴玉摇头,笑。 上茶的是那位年迈阿婆,阿婆端着两碗茶,身形佝偻,步子也走得慢。裴玉见状便站起来,笑道:“阿婆,我来吧。” 阿婆哎了一声,颤颤将茶碗递过来。 裴玉指尖刚碰到茶碗边缘,眼皮上便闪过一道寒光,刺得她双目几乎睁不开。 裴玉前心一阵凉意,心下一紧,本能往后急退! 待她双目能视物,面前的阿婆好似一瞬间拔高了身子,变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他手持双刀,站在原地不动。 裴玉掌心藏好暗器,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男子的胸口灰衣渗开一片血迹,一头栽倒在地。 裴玉回过头。 陆如琢还悠然坐在原位,剑放在手边。 那本该跌下的茶碗不知何时也落到她手中。 裴玉又看向茶棚灶台后惊惧的年轻妇人。 那年轻妇人手里也握了一把长剑,似乎是打算趁乱取陆如琢性命,此刻她看着外面已经倒地的男人,握剑的手紧了又松,不知该不该继续上前送死。 陆如琢捧着茶碗慢慢喝了一口茶,看着那年轻妇人道:“他是你丈夫?” 女子摇头:“不是,只是接了同一桩生意,取你性命。” 陆如琢扬眉:“你还要取我性命?” “不,我杀不了你。”女子放下剑。 陆如琢点了点头。 “好,你走罢。” “你不杀我?”女子诧异。 “你既已决定不杀我,我为何要杀你?”陆如琢偏头,好似在说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 “多谢。” 女子一抱拳,转身便走。 裴玉唤了声“姑姑”,看着女子离开的方向,焦急道:“斩草不除根,万一她又纠结别人来对付你呢?” “我若不留一个活口,他们怎么知道不要轻易来招惹我?” “……” “**不会说话,但活人会,活人还会添油加醋。”陆如琢把另一碗茶放在她面前,笑道,“好了,休息完了还要继续赶路。” 茶棚女子一口气奔出数里,回想起方才那一剑还是遍体生寒。 这样快的剑,她此生从未见过。 或许见过的人都已经**。 她不想死。 这桩生意谁爱接谁接,她不干了。对,她还要传信给几位故交,离此人远一些。 …… 在茶棚歇息过后,两人又快马加鞭,赶在天黑前进了城。 两人就近找了家客栈。 裴玉抱着这一路要好好照顾陆如琢的想法,走在前面几步,道:“掌柜的,来两间上房。” 在柜面拍下两锭银子。 掌柜只取了其中一锭,赔笑道:“不好意思客官,本店只剩一间上房了。” 裴玉回头环视冷清的客栈,皱眉道:“你莫不是诓骗我们的吧?” 掌柜笑意更谦卑,道:“小人哪敢,你们都是带剑的江湖人,小人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女侠砍的。确实是因为住满了,不信我将登记册子给女侠看。” 裴玉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但她又不想委屈了陆如琢。 她把银子拿回来,走回来拉过陆如琢的手,道:“姑姑,我们去别的客栈投宿罢。” 陆如琢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 裴玉接连问了三家客栈,居然都只余下一间上房。 裴玉走出门,看着面前这家“悦来客栈”的牌匾,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姑姑,要不我们……” 话音未落,在她身边的陆如琢却再次迈进了门槛。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陆如琢的声音传过来,透着淡淡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