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五年,立秋。 女帝诞下嫡长女,颁下诏书,言公主丰灵玉秀,天降祥瑞,兹立为皇储,特此昭告天下。 第一场秋雨落在京城时,陆如琢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宅邸。 宫中事多,陛下刚刚产子,需要信任的人陪在她身边,也需要人手为她善后。陈老太傅告老还乡,荣国公托病,皇帝亲派御医前去。立储之事不出意外阻力重重,但再大的阻力也比不过当年皇帝登基,杖毙几个便安生了。 当今圣上吃软不吃硬,最讨厌这帮子老匹夫倚老卖老地威胁她。 天色昏昏,陆府大门关上,正好隐去了天边最后一抹夕阳。 后院里婢女们簇拥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粉衫女童,一会儿用拨浪鼓逗她一会儿用吃的诱哄她,女童却不像方才一样咯咯笑,而是甩开婢女搀扶的手,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朝前方奔去。 “小姐!” 婢女们匆忙追上去,却在见到不远处站着的人时停下脚步,面色恭敬,屈身行礼道:“大人。” “姑姑!”秋衫粉嫩的小团子撞进陆如琢怀里。 陆如琢挥手让婢女退下,弯腰抱起小团子,小团子两只肉乎乎的手吃力地抱住姑姑的脖子。 “玉儿又沉了。”陆如琢掂了掂,笑着说。 “立春姑姑说我在长身体。”小裴玉嘻嘻一笑道,伸手去扒拉姑姑的官帽。陆如琢干脆将帽子取下来戴到她头上,小孩脑袋小,一戴上眼前立刻看不见了。 “姑姑姑姑。”小裴玉蒙着眼,她会的话不多,只抱着女人脖子撒娇,像只可爱的小鸽子。 “还玩不玩?” “不玩了。” 陆如琢挥手招来一个婢女,将官帽递到婢女手上,婢女顺手替她解了束发,乌发如流瀑披散在身后,冲淡了她五官的肃杀,多了一分清贵柔美。 陆如琢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穿着兰色衣衫的婢女并不像外面的人一样看见她冷脸便吓得腿软跪下,反而迎上她的眼神道:“主子在宫中忙碌多日,定没有时间歇息,早些散发能舒适一些。”说完便重新垂下眼,双手捧着官帽低头退至一旁。 陆如琢顿了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兰竹。” “今后到我跟前伺候。”陆如琢越过她,抱着孩子进屋去了。 院里。 远处的婢女们走上前来,将兰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兰竹你好大的胆,不怕陆大人砍了你的脑袋吗?” “听说陆大人每日都要砍几颗人脑袋呢,万一她今日在外头没砍够。” “我们平日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你倒好,偏往她跟前凑,你有几条命啊?” 兰竹听着她们左一句右一句,忍俊不禁地打断道:“那都是外面说的,你们几时见过陆大人在府里杀过人。” 穿着绿衫的婢女反驳道:“上月不还杀了十几人,就躺在院子里呢,血在那边花坛的泥里现在还没干。” 兰竹不紧不慢:“那是因为下了雨。” 穿着深紫褙子的婢女道:“还有昨日,我起夜从窗户亲见有个人潜入府中,被歇在府里的立春大人当场射杀。” 兰竹道:“你也说是对方潜入府中啊,又不是立春大人出去杀的人。” 院里谈论的声音低了些。 “那不也是因为她们先杀了对方的家人吗?那些人都是来报仇的。”穿着绿衫的婢女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好心劝道,“兰竹,你不要糊涂了,免得惹火上身,安安心心当个小婢女不好吗?” “是啊是啊,在陆大人跟前侍奉,小心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我们知道你家中还有老母和幼妹,缺钱的话跟咱们说,姐妹们一定会帮你的,哪怕一人出一点呢。” 绿衫婢女拉着她的手流泪道:“兰竹,不要去送死。” 其他人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以手帕拭泪,好像她今日去陆如琢那儿伺候,明日便要死了。 兰竹本想和她们解释,陆大人虽然名声不好,也杀了很多人,被很多人仇杀,但那都是办官差,听皇命。大楚朝这么大,总要有人做这样的事。她待府里的下人向来丰厚,虽然公务繁忙不常回府,但月俸从未短过,月月在涨,听管家说,这是给她们在府里当差的精神补偿——谁家奴婢隔三差五会在主家见到死人。 她还收养了一个孤儿做义女,可见并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还有一件事,她一直没对别人说过。 一年前,她刚被分派到府中的时候,因为迷路,误入了陆大人的院子。当时陆大人和立春大人在教小姐说话,立春大人不知教小姐说了句什么,陆大人听了站起来,脸腾地红了,还羞恼得将咚咚响的拨浪鼓丢下,立春大人拉住她袖子,哄了好几句才勉强又坐下,轻哼了一声。 她看得入了神,一时忘记危险,又是陆如琢,女人清亮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 “你是刚入府的丫鬟吗?” 兰竹回过神来,看着几步之外坐在矮榻上的年轻女子,穿妃色的衫子,雪白的裳,美人看过来的神态让她又是一呆。 好在她这回记得身在何处,须臾便调整好心态,跪下道:“奴婢今日才当差,不慎迷路,万望小姐恕罪。” 旁边的青衫女子立时哈哈笑了。 “她管你叫小姐呢。” 兰竹额头抵着对面,听见这话心里生出疑窦。称呼小姐哪里有问题?难道她不是主君请来的客人? “我是陆如琢。”美丽的声音道。 兰竹心中一惊,忍住了抬头的冲动。 “立春,送她出去。” 那位青衫女子应声是,走到她跟前,含笑说道:“跟我走吧,新来的。” 兰竹颤颤起身,没敢多看矮榻上的美人一眼,跟着立春出去了。 出了月亮门,立春嘱咐她道:“下次可不要再走错了。” 兰竹柔声应是。 “我是你们主子的朋友,我叫立春。” “立春小姐。”兰竹福了福身。 立春没有纠正她,只是再次哈哈笑了,转身进了院子,衣袖纷飞,笑声一直从里面传出来,很久才消失。 兰竹在月亮门外面站了会儿,才慢慢地离开。 但看着这群哭泣的姐妹,兰竹默默咽下了解释的话语,只要她明日活着从陆大人的屋子出来,她们的担忧也就不攻自破了。 是夜。 书房里,端坐案前的年轻女子一手执卷,长发打散,只束了一根红色缎带,点缀在乌黑发间。 兰竹一只袖子挽起来,在一旁细细磨墨。 她视线从陆如琢发间离开,抿着嘴唇很轻地笑了下。 一年前陆大人十九岁,今年也不过二十,只比她大了三岁,还是个爱美的姑娘家呢。 陆如琢在烛光下翻了一页书。 “你笑什么?” “我笑……”兰竹下意识回答,旋即扑通跪下来,“奴婢不敢。” 陆如琢没有看她,随意又看了两页,提起湖笔在书边写了几行蝇头批注。 “嗯?不敢?我看你挺敢的。” “奴婢……奴婢……”兰竹心里闪过怪异的感觉,让她既害怕不起来,又没办法放松,心悬着,跪着说不出条理通顺的话。 上方许久没有再传来声音,兰竹渐渐忐忑。 烛火昏黄跃动,陆如琢搁下湖笔,在屋内长久的沉默中再次温和开了口。 “你本名兰嘉禾,你父兰殊原为右佥都御史,启元二年因罪入狱,流放两广。你家中还有一个母亲,一个幼妹,母亲以刺绣为生,妹妹在景山书院读书,是女学建立后的第一批学生。” 兰竹伏地跪着。 锦衣卫耳目众多,把她家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并不奇怪。且陆如琢树敌无数,能到她跟前伺候的人岂能不知根知底? “今日你妹妹在书院得了庄先生夸奖,先生赠《孟子》,下山后她买了两块糖糕,只吃了一块,另一块打算留给母亲。而你母亲也幸运地接到一副官家的活,给的银子很多,走出何府的时候她很高兴,在路边吃了一碗十文钱的肉丝面。未时,她还了隔壁林娘子的钱,又去源昌绸缎庄买了两匹织锦,打算给你们姐妹两个做件新衣。但是回来的路上遭了贼,偷去了她钱袋仅剩的二钱银子……” 兰竹又惊又惧,脸色越来越白,她额头死死贴住地面,终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夜色越来越深,浓似泼墨。 晕黄的书房里,灯花爆了又结,陆如琢吹干宣纸上的墨迹,低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丫鬟,平淡道声:“起来罢。” 兰竹忍着膝盖的疼痛,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上前仔细地剪去灯花,安静侍立一旁。 屋内微微一亮,映得烛光下的年轻女子玉面朱唇,脖颈修长,愈发无可挑剔。 兰竹却不敢再看。 陆如琢把纸放到一边,抬起眼,吩咐道:“去小姐房里,把小姐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