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在一个流星能把灵魂直掠走的时代、却又是意志力汇集的演练场,城里过往的每个魂都展现得鲜活敞亮,或自己自始由终都不知仅仅身为过客。初起,他们是静悄悄被带来、尔后又轰轰烈烈被带走,像另外世界记载里推石头的西西弗。而同样,我人生的轨迹微弱划过元末明初,只在陨灭时小小爆发一下,直到被流失于四海外的文献所记录。生时我常想,某些经历就像通关华容寨堡一般留藏有拐角暗道(那是一种流行于木匠间的制作游戏,极其考验制作者以榫卯结构做嵌套的技艺和智慧),在某个路口处不得不让人驻足思索、体验理解,直到得出要领再继续、再迎来下一次停驻。在隘口我就遇上有远方难过的事而绕曲不前,那是和一个名为班背的女子立下约定,我必要寻找到她、还给她我的承诺。但她芳踪难觅,蒙古人把她绑在巨大的火箭筒上,用残酷的窜天猴方式把她从人间抹去,消逝于烟花灿烂的夜空之中。瓦剌一方面是泄愤于她的火械药具设计曾让蒙军吃尽苦头、另一方面是他们以嘲笑为目的逼着班背亲手填入我那尚未完善的黑色火药做爆燃检验。这是蛮荒人具有某种隐藏奥妙的膺惩手段,也让营救者远远能看到,却来不及冲上前去抢到她。
后来我知道其实这里有一种二极管通道,是有办法去破穿,可当时没学到累积势差的术法去迎面克服。无奈中,我只能嚎啕零涕、捶胸哭泣。我想象着蒙古人从篝火中拣出火把来,在一干人众的围观中把引火索点燃,哄笑着看被紧紧绑缚、苦苦挣扎的班背取乐。恸戚泯然…蒙古人何苦去残害蒙古人啊?!草原的背景逐渐淡去,现场阴冷下来,留下黑暗与腥红,我不吃不睡地坐着,两眼失神地睁住、看着敌营那方向。身后是完成一半的扎制“飞鸟”——她亲手绘过的样图摹版,对飞行方案我俩还争执过,最终我胜;右手里,我捏着她亲自书写毕的《火箭书》,是在最后关头她遣使女突围送出来的原稿。页面里所有绘制的药膛逐节中所需要的炒炭、硝石和硫磺、藻质份量比率都留空着,等待我去细细算好填写。
萋萋风冷冷刮着,天空里逐渐出显有光影,是那昨夜已逝情形的回顾叠加。弧曳反复绚亮闪现十多次之后我才捕获到透穿云层的后面似乎还有一次转火,焰色约略偏紫,属于一种十分独特的色调。若回忆切实,同二次点火的间歇两人曾讨论过甩壳后暴露打亮的电光石火近乎吻合了。我冷静下来,这或是代表一种冥冥中的印证和履约要求?像转弯的山壁出现的摩崖石刻,抹去苔藓后给出我进一步提示。我想得不再有悬念,逐渐心中生出酸涩回甜的味道——还并未结束,我要去找到她。
多年之后,我面觐永乐皇帝时,陷害班背的右中郎李广太正在殿前,但我对他毫无恨意。我已把心远远地放在更远方——那里远离官场、远离罪恶、远离是非,是我与她合议好的洁净人间。如今我虽已垂垂老矣,可每当我脑中回想起她倚我肩膀之时、共同共望明月时的情形,仍深信那里才是两人的归属之地,她先往先行了一步。
帝王所嘱咐的,我心间明白,下海和上天都找到他要的那个人,这在朝野里不是秘密。并非无来由的执着,关涉帝位稳固,上下君臣心照默契。冲天昂首的永乐飞龙是个国家重器,矗立在凤阳府的中都城外已多时,远远观去如擎天之柱在群山脚下通体金光灿灿。飞龙是我与李广太共同主持督造,历经八余载始建成,位皇陵北侧龙脉首端。载龙台有半径九丈九尺九寸,寓取上九重天穹,建制同大祀坛。飞龙周径一致于圜丘祈坛,高度齐平三宝大船,可盛载千石万钧。其身遍布甲鳞、气势非凡、机关巧妙,现填药已毕,择好吉日吉时亟待出发。经礼部着手安排,所遴选太监侍卫司舵人等共47人已近就位,珍宝香料瓷具等供奉器物皆备置妥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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