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坐高堂,一炉香;祝姑见她来,怨且长。
放下果篮,厉蕴丹看向脸色不太好的祝姑,正寻思自己哪儿又招了她的嫌,却发现祝姑跪香的蒲团边散落着木质圣杯和竹质卦签,它们分布潦草、显得凌乱,有几根签还断了。
看来在卜卦……
莫不是卜了个大凶,刚巧碰上她来,所以迁怒到了她头上?
倒也不是不可能。
厉蕴丹不恼,还有些想笑:“祝姑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动肝火,可要我帮你倒杯茶?”
她到底是给三清送了五六天水果的人,虽说平日常坐冷板凳,但在三姑堂讨杯水喝的权力还是有的。
这不,祝姑经常画符的桌案上倒扣着两只瓷杯,其中一只便是供她用的。
厉蕴丹取过茶叶放入杯中,提起热水壶便灌,泡开等凉就喝——这是她在试炼场新学会的“牛嚼牡丹”式饮茶法,糙归糙,可喝水就图个方便,她已然习惯了。
热水烫开了茶叶,却暖不得祝姑的心。
她看看厉蕴丹,再看看一地乱象的卦,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夹枪带棒地说:“还能怎么了?你看看这卦,没点自知之明吗?不仅招我嫌弃,居然还招祖师爷嫌弃。”
厉蕴丹:“算卦一事十占九不准,剩下一次是瞎蒙,怎能作数?”
祝姑很气,脸上的褶子都在冒火:“你拿别家歪门邪道跟我们名门正派比?再多嘴一句你来跪我家祖师爷!”
厉蕴丹识相地闭嘴。
三清案前的香尚未烧完,祝姑歇了火,一边跪在蒲团上收拾工具,一边絮叨:“你这小姑娘只是表面稳重,内里混不吝透了。一张嘴说话没个轻重,也不知道你的爹妈是怎么忍住不打你的?”
厉蕴丹:“我跑得快。”
“什么?”
“没什么……”
这话揭过,祝姑翻了个白眼继续道:“我看你在笼屋呆了几天都没事,就知道你底子好,是个练家子,多少有点本事傍身。像你这样的人,不是祖荫深厚就是阴德很重,没准跟我们茅山还有点因缘,所以啊,我就想问问祖师爷,看能不能收你做个小徒弟,把箓授给你。”
人心都是肉长的,厉蕴丹每天来三姑堂晃悠,她终是心软了。
料想这孩子救人的心是诚的,想必祖师爷也愿意收她做个徒孙孙孙……哪成想,祖师爷非但不愿意收她,还用三次大凶之卦提醒她“这孩子的机缘不在此地”。
且,此女身带“大象”,注定会成为大气候者,与茅山道士绝不是一路人。
祝姑叹道:“你跟我无缘,祖师爷也不收你。占了三次,次次大凶。”即便她还算喜欢这孩子,但祖师爷不允,也只能算了。
厉蕴丹奇道:“拜师收徒之事为什么要问过祖师爷?”
这不是两个人的事吗?你想收徒我想拜师不就结了,与祖师爷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闻言,祝姑不禁更想叹气了:“一听你这话,我就知道你跟我们不在一条道上,兴许连茅山的皮毛都没了解过吧?”
如此一穷二白的基础,比门外汉还像个门外汉,真是一言难尽。
她只能解释:“茅山弟子代代如此,有人把孩子送上山拜师,想收徒的师兄们都会跪到祖师爷面前问一把。卦象好就收,卦象不好就不收,没有例外。”
“毕竟想做个道士,一靠师承,二靠自力。其中师承更是重中之重,没有师父领进门,你学东西谁给你兜着底?”
厉蕴丹:“兜底?难道不能自己兜底?”
祝姑:……
眼见老人家面色发紫,像是要被她气出病来,厉蕴丹赶紧给她奉一杯水:“祝姑,你慢慢讲,不要急。”
记
香还没烧完,她不能在祖师爷面前失态。祝姑喝了口水降火,看着厉蕴丹气不打一处:“学茅山术譬如婴儿走地,还不会爬呢就想着跑了?就说这画符,有师承兜底的想怎么画怎么画,一出事师父能给你收拾烂摊子。可要是没有师承,因果可得自己担,你拿什么去请神送神,靠你的阴德还是祖荫?”
“没有正儿八经地拜师就不能自己捣鼓,不然这后果普通人承受不起。”
说着说着,祝姑骂了起来:“就像一些蠢货凑堆请笔仙,却不知道请笔仙的法门就是从茅山流出去的术。没师承就瞎请,没自力还跟笔仙打交道,命大的还知道找大师救命,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死了。”
“画符也是请神的一种,我收不了你,你就没有师承,没师承注定学不了。”
她无奈道:“你还是早日离开笼屋吧。”
然而,厉蕴丹想到炽阳道、大势至降魔掌、无尽仙藏等物,只觉得“师承”这不就来了吗?以谢此恒、神来之音、大须弥芥作为“师”,她想怎么造都可以吧?
实在要用到阴德和祖荫也没事,她祖上一窝皇帝王爷将军、太后皇后贵妃的,虽然他们早入土了,但怎么也会给她兜底吧?
不给她兜底的话,大厉不就灭国了吗?他们不会蠢到让别家来挖皇陵。
厉蕴丹:“其实我有师承,如果祝姑放心的话,请把符箓授予我吧。”
祝姑:……
“你哪来的师承?”
“师父来历太大,不可说。”
“……”你脸皮得有多厚才能说出这种话?
祝姑气笑了:“你还真敢说,好好好,我这就问问祖师爷你能不能学画符。李云丹,你可给我看好了,第四次必定是大凶。”
结果她顺利地投出了三次圣杯,大吉,昌!
一时无声。
祝姑不信,轮流换了三枚铜钱、一筒竹签、大小六壬……不得不说她会的东西特别多,且在奇门上的造诣远胜画符。只是看着次次大吉昌的大小象,祝姑深深地怀疑自己“失算”了。
怎会如此?不能收为徒弟,却可以把符箓授予她。
祖师爷为何会给出这种指示?茅山术不可外传,这是规矩啊!
“祝姑?”
最后一点香烧尽了,地上的签卦为乾天九五,是飞龙在天之象。祝姑一声苦笑跪坐在蒲团上,手一撒,卦签倒了一地。
她转头看着厉蕴丹,面上又悲又喜:“或许……你就是一线生机。”
厉蕴丹一笑,倒是没忘记此行的目的:“那么,祝姑,把你知道的、有关于笼屋的事告诉我。只有知道症结所在,我才能对症下药。”
“……好。”
这一声回应仿佛泄了气,竟有种说不出的沧桑和苦痛。
“这事还得从三姑堂最早的时候说起……”
百年前的三姑堂仍叫“三姑堂”,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堂口,供奉的也不是三清道祖,而是一位青衣柳仙。
所谓柳仙,即是有一定道行、从不害人的蛇妖。祂从深山来到人间,寻一出马弟子与之合作,帮人通灵看事、占卜吉凶、救人灾病,为的就是积累阴德好早日封正。
说来也巧,祂寻的弟子是个八字属阴的美貌女子,生肖属蛇,端的是契合。只是出马仙不禁婚配,两厢合作十年有余,女子与一曹姓男子相恋,便拜堂成亲。
殊不知,这是一切祸端的开始。
成亲第四十九日,女子惨死于密林深处,其身上的柳仙亦不知所踪。人人都说蛇妖妖性难除,见跟了这女子封正无望,便把她撕碎吃了。就是可怜了曹家,娶的新妇惨死,也不知谁还敢嫁过去当记填房。
不过曹家还算“大气”,他们给死去的媳妇办了体面的葬礼,为她寻了一处风水宝地掩埋,还超度了四十九天整。末了,他们每年在她的忌日走一遭“送行”,为她烧纸烧香,祝她来世平安富贵。
如是九年,曹家攒到了极好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