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纵然这巫蛊不足信,可下令让他们来咒杀...还是有些不祥啊。”
这些时日里,周昌是愈发感受到力不从心了。
他年纪也不小了,作为跟随高皇帝开国的老臣,他的孙子周意,如今都已经担任要位了。
而如今这位陛下吧,又总是不断的惹事,惹事也就算了,这位是“管杀不管埋”,埋的事情往往都要交给周昌来善后,周昌只觉得身心俱疲,不是每个老臣都是张苍,赵佗这样越老越坚挺的。
“难道您也相信这些巫蛊的说法嘛?”
“朕就是要揭穿他们的真面目!”
周昌长叹了一声,说道:“陛下若是要禁巫事,完全可以让郅都在邸报上多做宣传,写一些关巫行骗之事,坏他名声,让百姓们不会轻易相信便是...您这不是根本之法,这件事,您可以找张少府来处置啊,他做这件事是最合适的。”
刘长惊讶的看向了一旁的张苍。
“师父?是这样的吗?”
张苍也没有反驳,只是平静的说道:“若陛下吩咐,臣可以去做。”
看到刘长还是有些不解,周昌解释道:“陛下,您可知道荀子是怎么看待鬼神的?”
“不知道。”
“陛下,荀子说:雩(er)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
看到刘长那茫然的眼神,周昌再次无奈的长叹,看向了张苍,“您来给陛下说吧。”
张苍点了点头,看向了刘长。
刘长从不曾见过张苍这么严肃的样子,张苍向来都是很慵懒的模样,眼神里没有光芒,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能打扰到他,可是在这一刻,他甚至看到师父的眼里闪烁出精光来,人都情不自禁的坐直了些,声音洪亮。
“我的老师说:大自然运行变化有一定的常规,不会因为尧统治天下就存在,也不会因为桀统治天下就消亡,用正确的治理措施适应大自然的规律,事情就办得好;用错误的治理措施对待大自然的规律,事情就会办糟。”
“我的老师说:加强农业生产而又节约开支,那末天不可能使人贫穷;生活资料充足而又能适应天时变化进行生产活动,那末天也不可能使人生病;遵循规律而又不出差错,那末天也不可能使人遭祸!”
“我的老师说.....”
张苍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人散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就好像身上的一层封印被接触,露出了大儒的真身。
“流星坠落,树木爆裂作响,国都里的人都惊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老师回答道:没有什么!这是自然界发生的变化,事物较少出现的现象!不要害怕!!”
“举行求雨的祭祀便下了雨,国都里的人询问:这是为什么?
“我的老师回答道:没有什么!就如同不举行求雨的祭祀也下雨一样!!祭祀只是装饰,祭不祭都会下雨!!”
刘长听呆了,不只是听呆,他甚至是看呆了。
祭祀都是白费??这真的是一个大儒可以说的话吗???
张苍在将荀子的《天论》说完之后,又说起了《解蔽》,将“夏首之南”等荀子的诸多言论结合起来,而刘长越听越是惊讶。因为他发现,自己这位祖师跟自己完全一样。
他不信鬼神,认为一切巫都是骗人的,他将“桀纣灭亡于不祭祀”的言论彻底粉碎,高声喊出:“大自然根本就不会在意尧舜或是桀纣,只要事情做的不对,谁都会被灭亡!不是因为天力,而是因为人力!!”
刘长抚摸着胡须,眼里不断的闪烁着光芒。
他又找到了一个与祖师的共同点。
咱们都喜欢用典故,不问典故的来历,都暴躁,都喜欢骂人,都不信鬼神....想到这里,刘长惊呆了,原来朕已经达到了荀子的境界啊!
“贤哉,苍也!”
刘长忍不住拍手说道。
张苍一愣,您搁这模仿孔子呢??
说完之后,张苍自然是迅速回到了原先的模样,眼神再次变得随意,仿佛永远都不会定焦在一个地方,一脸的无所谓,看了就想揍他。
张苍这么解释之后,刘长就能听懂了,自然也就明白了周昌的意思,他发现,周昌还真没说错,荀子这一派来做这件事是最合适的,荀子的思想,压根就是不信这些东西啊,连祭祀都觉得是假的,何况是巫蛊呢。
“师父,朕准备在长安修建一个府邸,召集天下有名的大儒来钻研祖师的学说!”
“啊?”
张苍有些意外,他摇了摇头,“就怕这些人胡编乱造,百年之后,就变成了贱儒的学说啊!”
“哈哈哈,我祖师的真传就在这里,谁能乱改呢?”
“陛下,老师的弟子有很多,完全可以让更有才能的人来担任啊.....”
“不,就你了!你刚才说的多好啊!连朕都听懂了!!”
当张苍板着脸,与周昌走出了厚德殿的时候,周昌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要推广荀子的学说,您可以用心为陛下操办这件事。”
张苍看起来却不是很开心,“我的老师曾告诉我,当一个学派受到了太多人瞩目的时候,他就会迎来最为严峻的考验。”
“就怕我将要成为诸派的共同敌人啊。”
周昌忽然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哦,对,差点忘了,您跟其他人不一样,您是最惜命的,群臣都在冒着巨大的风险做事的时候,唯独您躲在家里,以生病的借口不外出,如今天下的学者们都在努力让自己的学派受到重用,唯独您,只收了一个弟子,也不愿意多教导其他人,对自己的学派完全不关心....您所在意的就是身边的妻妾而已。”
周昌对张苍先前的胆怯行为十分的不满。
张苍却无视了周昌的嘲讽,他笑着说道;“这不能怪我,这就是老师所教给我的。”
“难道您跟随荀子学的是房事?”
“当初,老师将我们召集起来,询问我们的志向...我的师兄们有的说想要当国相,有的说要当贤人...老师询问我的志向,我说想当官,每天都吃肉,多入几个美人。”
周昌目瞪口呆,迟疑了片刻,问道:“荀子没有将您赶出去吗?”
“不,老师他没有生气,他笑得前仰后翻,随后告诉我;若真是这么想的,那就去做吧。”
“我现在,不就是在按着老师的嘱咐来做事吗?”
周昌哑口无言,直到张苍离去,他才反应过来,骂道:“当时荀子要是知道你说的入几个美人是指上百个美人,肯定就不会那么说了!!!”
张苍一脸无奈的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是真的很不喜欢这些学术争端,当初就是因为懒得去辩论,才收了贾谊当弟子,想着让这个不成器的帮着自己去跟其他学派撞一撞,结果这个不成器居然去当国相去了,这破事又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不过,也无碍,若是其他学派来找事,那就把门关起来,不见他们就好了。
张苍是这么想的,只是,事情似乎不能让他如意。
当天子开始大张旗鼓的修建府邸,并且宣称了要请人专门钻研荀子学说的时候,负责人张苍就成为了众人所鄙夷的对象,张苍是什么人?私德有亏之人,他也配做这件事?
张苍完全不在意外人的谩骂,连着拒绝了好几个上门请教的。
可这样的行为却给他招来了更多的人,张苍的这种态度,给别人的印象,就是这厮不擅长辩论,他怕了!!
当张苍走出府邸,前往少府的时候,他的车却被这些人所拦下了。
“张公?听闻您病重,今日总算是能见到您了!”
这些来找他的人里,不只是有其他学派的,还有不少儒家的。
除了一部分人是反对荀子的,更多的人其实是反对张苍的,他们同意陛下修建,不过,都希望自己能接手这件事。
张苍只是笑呵呵的,“多谢厚爱,我要前往少府办事,日后再叙。”
“请您不要着急,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跟您请教。”
“我才疏学浅,你们向我请教什么呢?在这长安,大儒唯独浮丘伯一人!我这辈子也只服他这么一个大儒,若是诸位要请教,可以去找他,若是想要让我折服,也可以先去说服他!”
听到张苍的话,即刻有大儒说道:“浮丘公饱受廷尉之苦,如今还在家里养病,如何能去找他呢?!”
“那就等他痊愈....诸位,我先走了。”
“张公莫不是怕了我们?”
“是啊...各位满腹经纶,我自然是畏惧的。”
“你....”
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众人实在是没辙。
看着这些人说不出话来,张苍这才吩咐驭者继续赶路,就在张苍即将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人群里传出了一句:“荀子少德。”
张苍忽然愣住了,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了面前的众人。
这些人各个仰起头来,张苍在他们之中搜寻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