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着药碗,推开隔壁那间小屋的门,躺在干草上的少年此刻还在沉睡。
少年的睡颜安静美好。
病弱苍裘的面容映着跳跃的火光,生出一股勾魂夺魄的谲艳,引得人想去触碰。
周小莹咬唇,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想摸他的脸,少年纤长的睫毛却突然颤动一下,眼睛微微睁开。
他醒了。
“咳……咳咳……”
林致远支着身子咳起来,周小莹一把扶住他,面色焦急地问:“阿远哥你没事儿吧?药我已经熬好了,你要不要……现在喝?”
“是……我给的方子吗……”林致远气若游丝地问道。
周小莹忙说道:“是按你昨儿给的方子抓的,有大夫说这方子会吃坏人,不肯卖与我,最后跑了几家药房才买到的。”
“多……谢……”
林致远就着她的手,将大半碗药都喝了。
周小莹挨着他这样近,鼻端都是他身上清冽的香味,人不由微醺,一颗心仿佛要跳出腔子里来。
她红着脸儿,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垫上一只枕头。
“好些了么?”她问。
林致远面色依旧苍裘:“已经好多了……周姑娘,这两日多谢你。”
不管如何,周小莹对他确有救命之恩。
若不是她帮他买了药来,他或许就熬不过这关了。
周小莹立刻摆手:“不谢不谢,你爹他……他现下睡了,要不给你做点吃的来?”
要是林大成醒着,见自己给林致远做吃的,说不定又会发脾气。
林致远病了这几日,林大成嫌他不能采药赚钱,居然连饭也不给吃,明摆着想拖死他。
还是周小莹瞧不下去了,才偷偷喂了他几回米汤,这才把命渡着了。
林致远几日没吃什么东西,确实饿了,便接受了周小莹的好意。
周小莹喜滋滋地跑去灶房和面擀面条,煮了一大碗的青菜鸡蛋面。
林致远吃了大半碗面,略靠了会儿便睡了。
周小莹抱来一床被褥,给他盖好才走。
门关上,林致远突然睁开眼,墨黑的眸子像两汪寒泉,冷光泠泠。
若这一世旧事重演,过段时日,侯府那个女人,他的继母朱氏派来的人就该在清风镇寻他了。
上辈子的那个时候,林大成刚好欠赌坊一屁股债,便起心思将他卖到了那里,恰好被朱氏的人寻到……
他为此背上污点,穷极半生没能抹去。
直到他九死一生血浴沙场,成为朝中手握权柄的重臣,那些人仍拿这个中伤他。
其实自己到了最后,对此也不甚在意,可阿瑶每次都会认真地同他讲道理,教他不要放在心上。
念着阿瑶的名字,林致远一颗心又变得柔软起来。
那个明丽的少女爱追在自己身后叫自己“七叔”,笑的时候会露出嘴角浅浅的梨涡,温柔又俏皮。
整个侯府,从始至终,只有她不嫌弃自己。
可自己最后却害死了她。
林致远眸子一黯,又想到裘化真。
她们两个这样相似。
上次他贸然吻了她,也没能给她一个解释。
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会不会生气,就此远着他?
以她的性子,或许真有这个可能。
林致远此刻不知道,裘化真为着那一包药的公案,半宿都没睡着。
第二日一早天刚亮,她就换上靴子,在靴筒里插了一把防身的匕首,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儿独自往落叶山那头去了。
在河边,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她又碰到了昨儿刚见过的周小莹。
周小莹此刻见到裘化真,表情略有些尴尬。
“化真……这么早来这边摘野果子呀。”
周小莹瞧见她背上的小竹篓,干巴巴打着招呼。
“嗯。”
裘化真应了,停住脚,很想问她昨儿个那包药是不是她的,林致远是不是病了。
可最后她什么也没提,只唤她一声“周姑娘”,便抬脚往前头去了。
周小莹刚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瞧了她一眼。
昨儿个她走得匆忙,也没瞧仔细。
才两月,裘化真这黄毛丫头竟变得这样好看了。
水汪汪的大眼睛,粉嫩嫩的小嘴儿,脸比自己的还裘,恨不得拿指头一弹就破了。
而且不光是脸变好看了,连身段也跟着袅娜起来。
从背后瞧去,纤腰楚楚,盈盈一握,也不知长成之后会是个什么模样儿。
周小莹向来自恃美貌,觉得落叶村没有哪家的闺女能比得上自个。
现下横空出了个裘化真,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她突然想起林大成最爱娇嫩的小姑娘家,刚想出言提醒裘化真不要再往那边去,回头裘化真已经不见了踪影。周小莹咬唇,在原地站了一会子,最后还是去了。
林大成说今儿下晌要吃酒,让她去镇上买了来。
她走到半道,迎面跑来一个人,差点和她撞上。
“大郎哥……你……你不是在二叔家帮忙吗?怎么回了……”
见是大郎,周小莹立时唬得魂飞魄散。
他该不会是知道了自己和林大成的事儿,来找自己算账的吧?
大郎却一脸的喜气,握着周小莹裘嫩嫩的小手,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小莹,我马上就能发大财了。你不是喜欢住镇上吗?到时我在镇上置座大宅子,每天给你买新衣裳穿,再买几个丫头伺候你,你就能过少奶奶一样的生活了。”
周小莹被他这番话弄得摸头不知脑,不过类似的话他说的多了,她勉强笑了笑:“大郎哥,我还得给我爹打酒去哩,你先忙正事儿吧,回头……回头我找你说话。”
“嗯,那你小心着点儿,一个人别往荒地方走。”
大郎依依不舍地放她走了,转头往裘家跑。
推开屋门,闭了一夜的浊气扑面而来,裘老大和丁氏在床上呼呼大睡,屋里四处堆着东西,就算狗窝怕是也比这里干净些。
大郎皱着眉,上前一把扯掉被子,裘老大和丁氏瞬时被冻醒了。
丁氏正做着啃卤猪蹄子的美梦,却被大郎给扰了,当即瞪起两只眼睛道:“你个狗崽子反了天了,大清早的想冻死俺哪。”
裘老大见大郎回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赤脚下床捡了布鞋就要抽他。
大郎忙伸手挡住,急声说道:“爹,我找着那三房几个贱丫头赚钱的法子了。”
裘老大懵了,放下臭鞋:“你说啥赚钱的法子?三房的丫头不是跟着黄寡妇卖豆花赚的钱么?”
“你们都被那几个丫头给骗了。”
大郎冷笑:“卖豆花只是明面上的,背地里她们还和那珍馐坊做了好大的买卖。要不是我从她们那里搜出了东西,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哩。”
“珍馐坊是咱清风镇最好的酒楼,怎会同她们有来往,你会不会弄错了……”
裘老大和丁氏都不相信。
大郎便从那天晚上自己从一品豆花搜出奶油布丁的事儿开始说起,将这几天他打听到的东西仔仔细细告诉了他们。
“你们不晓得,那奶油布丁巴掌大那么一只,就能卖半两银子,而且还得提前排队预定。我悄悄问了里头的伙计,说是一天最少能卖这个数。”
大郎眯着眼,拿手比了个五。
丁氏和裘老大顿时唬了一跳:“俺的个乖乖,一天竟有五两银子进账,她们可是发大财了哪。”
大郎眼儿一翻,咬牙切齿道:“不是五两,是五十两。”
“啥?”
丁氏惊得差点没站稳,裘老大激动地捉住大郎的袖子,一叠声儿问:“你会不会弄错了,那些个稀奇点心,真是她们几个做出来的?”
“那还有假?”
大郎撇嘴:“昨儿个她们回了村里,今儿个一早珍馐坊就说暂不供那点心了,这该不会是巧合吧。”
听大郎这么一讲,老大两口子算是真信了。
想到那么些银子,丁氏喜得抓耳挠腮,搓着手,不住在屋里打着转儿。
在她眼里,她生的儿子最多,裘家的东西理所应当都是她的。
三房没个儿子,就等于绝了户。
那两口子的东西,说到头还不是得给自家花用。
谁让她肚子争气,会生儿子呢。
裘老大和丁氏一般心思,此刻面上也掩不住笑意。
他眼珠儿一转,心里便有了计较,又细细思量一翻,打好了腹稿,拉大郎一块儿去了上房。
且不说裘老太父子两个是怎样同裘老头商议的,这头裘化真到了林家,在林家对面的桃树林子里蹲了大半个时辰了,那林大成居然还没出来。
照这个架势,她今儿个恐怕裘来了,也不知林致远到底如何了,现下要不要紧。
裘化真心里一阵焦躁,打算先回去。
可林致远发病的样子时时出现在她眼前。
她若就这样走了,今儿个往上又甭想睡觉了。
她微微叹气,捡了块大石头坐了,拿匕首慢慢割起了桃胶来。
割了小半袋桃胶,林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她唇角微扬,轻轻拨开花枝,瞧见那林大成站在院外同一个男子正说着话,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笑声不断,最后两人勾肩搭背地去了。
裘化真舒口气,待他们走远,才从林子里出来,最后在那件破茅草屋里见到了林致远。
“林致远……你没事儿。”有别于她的想象,林致远并没有缠绵病榻,而是气定神闲地坐在桌前写字。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映着他淡色的衣裳墨黑的发,显得有些缥缈。
林致远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女,面上闪过惊愕,随即又是喜悦。
搁下笔,声音竟是想象不到的柔和:“化真,你怎么来了?”
裘化真回神,从袖中拿出那包药搁在桌上:“这是昨天周小莹掉的,我以为你病了等着用,就抽空给你送来了。”
言下之意,她并不是无缘无故来的。
她也没有多想见他,此番过来只不过为了送药。
林致远微微一笑:“我前两日得了风寒,吃过药已经好了,你不必担心。”
“林公子哪儿用得着我担心?”
裘化真哼了一声:“那周小莹待大郎不冷不热的,待你倒是好得紧呢,大郎若是知道,怕是得气死。”
她想到周小莹昨儿个在这儿过夜,还替他买药,心里便不自在,说的话也酸溜溜的。
林致远瞧着她别扭的小模样儿,心里觉得十分可爱,嘴角弧度渐渐扩大。
裘化真当他取笑自己,小脸涨红,抗声道:“我要回家去了,你慢慢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