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双手抱臂靠在门边,百无聊赖看和尚抄经。
他们已经在摩揭陀城滞留了大半个月。
不久前,和尚在王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三尺来高的辨经台上,有人面红耳赤,有人大汗淋漓,更有人当场昏倒。和尚孤身一人却应对自如,他的思想快过世间任何一件兵器,将挑战者们纷纷斩落马下。
这是孙悟空唯一一次无法施展神通的战斗,他站在和尚身后,时而担忧,时而激愤,时而愉悦,仿佛积攒一生的情绪都在此刻爆发了。
当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婆罗门向和尚低下头时,人群沸腾了,他们奔走相告,抛洒鲜花,宛如过年一般。
直到这时孙悟空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和尚总是喜欢与他争执。在这个精神至上的国度,再没有比思想碰撞更美妙的事情了。
和尚用自己的智慧与口才征服了整座王城,也惹来一个大麻烦。
公主看上他了。
为『逼』和尚还俗,国王将他困在皇宫,每日派使者前来游说,但和尚始终保持沉默。
一夜之间,和尚从一个锋芒毕『露』的辩论者变成了一个缄口不言的持戒者,他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扞卫者自己的尊严与信仰。
和尚排解苦闷的方法便是抄经。而这一抄,往往会抄到深夜。
厚厚一摞贝多罗叶片上,密密麻麻刻满了蝌蚪似的文字,每一笔每一划都工工整整,倾注了和尚对佛陀的虔诚。
“师父,夜里风寒,小心着凉。”
孙悟空斟来热茶,又展开袈裟替和尚披上。
和尚放下铁笔,用指腹轻『揉』眉心:“悟空,你觉不觉得这里有些古怪?”
“『逼』婚这种事师父又不是第一次碰到,老孙都见怪不怪了。”孙悟空调侃道。
西行路上,和尚的情劫从未断过,端庄大气的西凉女王,娇俏甜美的杏花仙子,妩媚妖娆的涌地夫人,热情奔放的天竺公主,每一个都风情万种,极具诱『惑』。
数十年朝夕相伴,师徒间早已没了隔阂,和尚自嘲般的笑笑,将写满经文的叶片小心翼翼用线穿好,装进一只一尺来长的木匣里。
“师父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和尚的沉默勾起了孙悟空的好奇,他盘腿坐好,掰了根香蕉拿在手里,做出一副全神贯注听故事的模样。
见他如此,和尚着实一愣,叹了口气道:“你可记得雪山脚下的情景?”
“自然记得。”
当地人绕山行走、一步一拜的虔诚景象令孙悟空印象深刻。
和尚继续说道:“那些散布在雪山脚下的经幡与白塔,供奉的是幸饶弥沃佛祖,相传他是佛陀前世白幢天子的师父,而他传授的佛法,名叫‘古象雄佛法’,是一切佛法的总源。我曾与当地百姓交谈,发现他们根本不认识我佛如来;进入天竺国后,我也不曾见过一座佛塔,倒是恒河边上有许多外道苦修,他们高唱赞歌,如痴如狂,与我佛教诲背道而驰。”
“听师父这么一说,老孙倒是想起一件怪事。”孙悟空忽的跳上圆凳,剥开香蕉咬了一口,“进入天竺国后,当地百姓拜菩萨的没有,拜老孙的很多,这算不算一件怪事?”
天竺人对猴的喜爱远远超出了孙悟空的想象,猴儿们走街串巷,嬉戏打闹,甚至大摇大摆推门进屋,跳上供桌,尽情享用鲜美的瓜果。
一次机缘巧合,孙悟空用仙法救下一个孩子,孩子的母亲闻讯赶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连连磕头,称他为“风之子”。自那以后,每每他一出现,便有大批信众蜂拥而至,匍匐跪拜,高唱:“礼赞风之子!礼赞哈努曼!”
天竺人贵鲜白而轻杂彩,婆罗门仙人和天神的衣裳多以白绸为主,而天神为彰显其地位尊贵,常以精美繁复的八宝璎珞装饰全身,晃眼看去,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珍宝库。
看过头戴花鬘,身涂朱砂的哈努曼神像后,孙悟空终于忍不住大发牢『骚』:“除了都是猴,老孙跟他哪里像了?”
美猴王与风之子的衣着品味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的!
起初他还不厌其烦向众人解释,说自己叫“孙悟空”,不叫“哈努曼”,但人们对他的热情丝毫不减,他们把新鲜瓜果捧到他的面前,亲吻他的脚趾,说他是哈努曼的化身,恳请他为他们摩顶赐福。
久而久之,他也懒得解释了,贡品照单全收,赐福的话越说越溜,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倘若正主找他麻烦,他就拱拱手,道一声“误会”,实在不行,打一架便是。
自那以后,猪八戒的嘴就再没停过,肚子也愈发滚圆了。那呆子乐呵呵评价道:“跟着猴哥有饭吃!”
和尚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段时间为师借阅了不少典籍,其中便有猴神哈努曼的记载。他与你一样,能排山倒海,腾云驾雾,是风神伐由的儿子。相传他一出世便把太阳抓在手中,为使太阳免遭不测,神王因陀罗降下雷霆,击中他的下颚,因此他又被人称为‘其颚被击者’。”
孙悟空下意识『摸』了『摸』下颚,笑道:“他的待遇可比老孙的好多了!”转念一想,又问:“师父借阅的典籍中可有佛典?”
“并无佛典。”
“师父的意思是——佛陀尚未转生,佛法尚未东传,我们不在当下,而在从前?”
和尚垂下眼帘,算作回答。
孙悟空不可置信的掏掏耳朵。
十余年餐风『露』宿,跋山涉水,他们居然走回去了!到底是哪路神仙吃饱了撑的,做法戏弄他们!
服侍和尚睡下后,孙悟空来到前厅,将窗户掀开一条细缝。
月朗星疏,凉风习习,层台累榭映入冰轮,凝成道道剪影。
树影婆娑中,锋锐的长矛闪着寒光。为防止公主选中的驸马连夜翻墙逃走,天竺国王可谓煞费苦心。
盯着天上的银盘,孙悟空脑中忽然闪现一个身影。
婚礼定在三日之后,若不趁机闹上一闹,怎么对得起多年不见的小友?孙悟空轻笑一声,掩上窗户,随手掐灭了油灯。
天还未亮,迦尔纳便早早来到马厩,给马匹喂食、梳洗。
听管事的说,妙贤公主选中的驸马名叫玄奘,是一个和尚,来自遥远而神秘的东方。
这位东方客人举止文雅,才思敏捷,就连最智慧的婆罗门也不是他的对手。
从东方到婆罗那城,要翻越吉婆娑大雪山,那里终年冰封,人迹罕至,更有八条凶狠的雪龙日夜守护,是大天湿婆持戒苦修的地方。
能够毫发无损翻越吉婆娑山,一定是得到了大天的赐福。大天总是眷顾意志坚定的苦行者和地位卑微的首陀罗。
“礼赞湿婆!礼赞大天!”迦尔纳把黄姜花瓣洒在林伽上,双手合十,朝吉婆娑方向虔诚祷祝。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得到大天的赐福,前往神秘的东方,见一见『吟』游诗人口中手挽神弓,『射』下九个太阳的羿。
“迦尔纳,这是你第一次担任皇家御夫,好好检查马车、马具,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父亲升车的声音忽然想起,将少年的思绪拉回现实。
二十年前,升车凭借娴熟的车技,将国王从敌人的围困中解救出来,为嘉奖他的勇猛与忠诚,国王提拔他为皇家御者,为王师训练马匹、驾驭战车。
此后的二十年里,他随国王征战四方,开疆扩土,立下无数战功,然而他的地位始终没有提高,他仍然是个车夫。
如今他老了,胡子花白,目光黯淡,再也经不起车马的颠簸,他恳请国王让迦尔纳接替自己的位置,担任御者一职,国王答应了。
这是迦尔纳第一次参加战车竞赛,看着跃跃欲试的儿子,老人忽然感到一阵担忧。
“知道了,父亲!”
少年手握车梁,足底发力,整个人如飞起一般,稳稳当当落驾车位上。他拽紧缰绳,回头向父亲挥手道别。
他身姿挺拔,笑容灿烂,微卷的头发迎风扬起,被阳光晕出淡淡的金『色』。
他便如同一枚骄傲的小太阳,在父亲的注视下奔向远方。
今天,诸位王子、大臣将会在郊外举行一场骑『射』比赛,一是向参加喜宴的客人展示大国威仪,二是震慑那个胆敢抗旨拒婚的东方僧人。
比起这些,迦尔纳更在意比赛本身,对他而言,羽箭离弦的呼啸声胜过世间任何一种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