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在地下三尺,是个阴冷终年不见阳光的所在。
阿蔓比我早一年入的平阳坞,也比我大一岁,比我略高一个头,皮肤浅棕,眼睛细长,眉儿清秀,笑起来露出一口米粒般细白的牙齿。她靠在那祭坛之上,掰了一半冷馒头递给我。
“饿了吧,快吃。”阿蔓笑嘻嘻地将那半只冷馒头塞进嘴里,像吃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晚上你来西院,我烤红薯给你吃。”我啃着馒头,虚弱无比地望着满头凌乱的阿蔓。
“阿七,你还好吗?”她忙递过一只牛皮水袋,我接了只喝了一小口,肚子疼得厉害。摆摆手,送还给她。
阿蔓叹了口气,“你是不是……那个了?”
我捂着肚子,凄然地望着她。
阿蔓拉起我的衣袖,手臂上道道或新或旧的伤疤,触目惊心。
“还疼吗?”她看着我手臂上的伤,眼里满是疼痛。
我摇摇头,麻木了。
家主每天熬那些难闻的药,逼着我们喝下。那些药汁里混杂着各种五花八门的毒素。每月隔三差五地从这地宫下水道抛出去的死尸也都是形形色色的。家主疯了,一个有着万贯家产、贤妻孝子、名声煊赫的大家之主竟然沉迷那下作的练功之法。
西院小厨房,亮着萤萤之光。
阿蔓蹲在灶台下,看着我从灶堂里取出两只又大又焦的红薯,两眼冒光。
“好香啊!”她赞叹着,我扔了一片枯荷给她。她用荷叶裹着滚烫的红薯,剥掉上面一层焦透了的皮儿,热气和香气扑鼻而来。
两个人蹲在温热的灶台下,偷摸地啃着红薯吃。
“好啊!又在偷吃!”那人掀开那草席编织的门帘,一手提着一盏琉璃灯,一手抱着一只明黄纸包手指上还勾着一只酒坛,一袭白衣如溯风回雪,头顶上那红色绸缎在晚风中微微拂荡着。
“少主。”阿蔓忙爬起来,微垂着头,不敢望他。
“好香的烤红薯。”他把灯塞给阿蔓,把那黄纸包塞给我,又夺过我手里的红薯,坐在灶台下的小板凳上,掰开那红薯,小口小口地吃着,“好吃。”他一边吃一边夸赞。“快吃啊!特意从太白楼捎回来的烧鸡,还有柳婆婆的糖炒栗子。”
“谢少主!”阿蔓极欢喜地道。
“拿碗来!”那白衣少年指了指案板上的大白碗。
“少主,酒就不喝了吧!”阿蔓看着案板上的那坛酒,有些怕怕地道。
“怕甚?这酒是萧似雨送的,我也没喝过,想着好东西总要分着吃才有味道。”他笑着连倒了三碗酒,一人一碗还真是公平啊!
阿蔓极难为情地望着眼前之人,碗里的酒水透着灯光泛着酒香。
“阿蔓不胜酒力,就别喝了。”我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是好酒,只是……一旦喝下便是要人命的刀。
“好酒要小酌,若牛饮则大煞风景了。”他一把夺下我手里的碗,放在桌案上,酒水微漾,“你们慢慢吃,我就不叨扰了。”他转身离去,门边那道竹帘子晃了许久。
我疼得两眼冒着星光,扶着案台站立不住。
“阿七!”阿蔓惊叫着,忙扶住我,“你明知道这酒喝不得,何苦来哉?”
“不能让他知晓……阿蔓,你扶我回房……”心中针锥般的疼痛漫延至四肢百骸,又似无数的虫啃蚁噬剧痛无比。我痛得瘫在阿蔓怀里,她抱着我,泪水淆然。
“别哭……”我想安慰她,只是使不上力气。
听见凌乱沉重的脚步声,碗碟撞击声。
“她怎么啦?”那声音模模糊糊,像刚煮开的糖水。
“酒,不能喝酒。”阿蔓泪汪汪地道。
……
窗下的藤花呈半红半紫半白之色,娉婷地在风中摇曳着。青藤树下的泥土一片紫黑。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阿九提着熏香在房间里除味儿,袅袅香味四下飘散。
“少主,天色不早了,得去上早课了。”阿九提着一只青铜兽足小香炉,站在美人榻前,小声提醒道。
“……”没有声音,只听见藤花簌簌之声。
我慢慢爬起来,环视头顶的素色锦帐,这是在……流云阁。心下惊惧不已,忙跳下榻,双脚酸软,肚子隐隐地痛着。
短案上放着一只红泥小炉,炉子上正煲着什么,香气扑鼻。
傅流云坐在美人榻上,靠在短案前,手上拿着一把撒金纸扇子,慢慢地地着炉子扇着风。
白衣似雪,清逸若流云。
耳畔垂下一条鲜红的绸带,长发高高绾起,额上泛着晶莹的汗珠。
炉子边放着一只莹白玲珑瓷碗,碗里放着一只白瓷汤匙。
“躺下。”他冷冷淡淡地摇着他的扇子,取了案上的帕子盖住钵盖打开,满室生香。
“阿九,跟冯先生告个假,就说……就说我今儿头疼,让他自己也歇上两天。快去,对了,书房案上那盒茶给他送去,省得他在那哔哔个不停。”他舀了一碗浓稠的汤端了过来。
阿九得令忙放下香炉,一溜烟儿地跑了。
“小心烫。”他伸手放下那碗又红又香的汤,里面有红枣红豆枸杞红皮花生加红糖阿胶熬煮得香甜软糯。他手腕上缠着一道雪白的白绫。
“你的手……怎么啦?”
“无碍,快喝。”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将那碗往我面前推了又推。热气糊了我一脸。
我喝着那甜得掉牙的汤,再不说什么,只一勺一勺低头喝着。一眼瞥见榻上一团凌乱,心中一紧,昨夜……我竟在他房中过了一夜。别人都道少主荒唐无稽,早在十三四岁的年纪便逛遍这九州城的秦楼楚馆,哪个花魁娘子若得他一纸题诗一夜便能名扬整个九州城。那年上元节他在花萼楼顶一袭红衣一阙剑舞引得多少女子魂牵梦萦。
他一手支颐,侧目而视,眼神一如既往寡淡冷清。窗外的藤花飘落在他的衣衫上,他只伸手弹去。
“过两日,我要去江州一趟,你随我同去吧!”
“……”我不敢应承他,自七岁入府,十来年了,我出府的次数一只手能数得过来。
家主不会轻易放我出去的。
不知他是如何说服家主的,他拉我上马车时我还是蒙的。马车驶出了流云阁的庭院,院墙之下,阿蔓一袭青衣像一道墨色的影子挂在青墙上,她眼色阴郁,看着我搭乘马车遥遥远去。
马车很大,铺陈华丽,车壁上挂着琉璃灯盏,柔软的锦被铺满座榻,榻边立着小茶桌,桌边煮着茶,茶香袅袅。
他递过一只暖手炉,小小的锃亮金黄,炉身上镂着金莲,九瓣,每瓣莲花下各咬着一尾小鱼儿。九转金莲吉祥鱼纹炉里装着银骨炭。
此时已入夏,还带着炉子会不会太夸张了?
“这炉子……干嘛用的?”我懵懵地接了那炉子,满手生温。
“晚上我们要赶路,怕夜里寒凉。”他望着车窗外,又一副慵懒模样。
果如他所言,夜里穿山路而行,山风阵阵,那被子又薄的搭在身上似有若无。好在有那暖炉塞在被子里暖烘烘的。夜间在一片山湖边歇脚,满天的星辰灿若宝石萤萤惑惑的美极了。我从未见过那样美到极致的景色。
进到江州地界便改搭楼船,那三层的船又高又大,陈设极奢华。
裴家是江州望族,素来讲排面。楼船开道,画舫押后,一路逶迤,煞是威风。
他探望了外祖父放下礼物,便驾着马车离开了裴府。
马车辚辚远处,车壁上的琉璃烟盏轻轻摇晃。
“少主为何不陪外祖父多住几日?”我以为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再怎么性子寡淡,总会顾念一下祖孙亲情。
“外祖并不待见于我,我何必去惹他老人家难堪?”他淡淡地道。
我懒懒地斜靠在车窗前,抱着那只暖手炉压在小腹前,目光落在窗外如诗如画的景致之上。那万顷荷花如一片碧绿汪洋,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荷叶田田,风卷流云,花香袭人。
马车穿过一条乡间土路,两边荷塘花叶葳蕤。
“哎,有鱼。”我趴在车窗上,望见荷花底下游着肥硕的红鲤鱼,鲤鱼在菱花间游弋。
“阿九,停车!”他踹了踹车壁,阿九拉住缰绳,将马车停在路中间。
他跳下马车,径直往那荷花塘走去。
“爷,你干嘛去?”阿九拉着马车,进不是退不是。
“看住马车。”他摆了摆手,蹲在荷塘边,不住地往塘里扒拉着什么。
他捧着一只硕大的荷叶折返而回,衣袖湿漉漉,还沾着泥点儿。
他把荷叶从车窗里塞进来,我忙伸手去接。
几只硕大饱满的莲蓬,两只将开未开的荷花苞,还有又红又紫的菱角。
他爬上马车。
我看着那荷花那莲蓬那菱角,恍然出神。
钱塘湖的荷花和菱角原是江南一绝,没想到这江州城的荷花也开得这么好。
“这菱角清甜可口清暑解热,脾胃虚寒者却不可贪食。”他绞着袖子,闷声道。
既不让人吃,干嘛要摘来?
把那两朵荷花取出在手上把玩着,擎在手臂上,望着车外,黯然神伤。
“吃吧!”他推过一只玉盏,里面有三只剥好的菱角,数颗莲子,去了莲心的雪白莲子。
我伸手往那玉盏抓去,马车一摇一晃,那玉盏被我推下桌案,我吓得魂飞魄散,忙伸手去捞那玉盏。这玉盏价值千金,要是摔坏了我可赔不起。
额头撞在他头上,好疼!
他伸手扶住我,那玉盏并那些莲子菱角纷纷洒落在地毯之上。
“抱歉……”我忙站起,那芰荷亦跌落在地毯之上。
“阿九!”他高声叫道。
阿九嘻嘻笑着停稳马车。
“爷,咱们到了。”
“这里是我阿娘的庄子,她未出阁时夏天都来此消夏。”他牵着我下了马车,站在一座庄院前。
庄院很大,屋舍清雅洁净。
他不住在裴府,倒跑到这僻静庄院来。难道那些传言竟然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