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姆里丘陵。
越来越多的牧人聚集在蛇阶的入口处。
那是原野的草蔓伸不到的地方。
以第一块石阶为始,昔日的匠人们在苍黄的大地上向外铺开了十二个半圈的环形方石群。
两根粗大的石柱被钉在即将盘旋而上的石阶两侧,铁铸的火盆被链子锁在石柱顶端,火盆中心残余着十余支箭尾。
每当入夜时,北庭宫的近侍就会将夹着火脂的箭射进盆中,以此来点亮这处通往北庭宫的唯一入口。
除入口外的其他地方,要么陡峭得无法落脚,要么就是削尖的木刺隐匿在野草中间,没有人会为了登上北庭宫而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即使有,他们也很清楚,在寻找并拔除这些阻碍的时候,北庭宫的箭一定会将他们射穿。
“大宫的侍卫下来了!”
有人忽然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朝石阶上方看去,人群一下沸腾了。
吉达家大家主尼昂亚布尔抬起头,菊金色的大氅无风自动,他挥手拍了拍身前武士的肩膀,后者会意地向侧边让开,但在看见蛇阶上的人影后,他的眉不由地压了下来。
不知去处的流光挥洒在他苍黄的脸上。
身旁的吉达家武士看了他一眼,顿时心头猛跳。武士跟了大家主很多年,从大家主还没有上位的时候就已经发誓效忠,是吉达家最熟悉大家主的人之一。
但现在,他只感觉大家主忽然间变得有些陌生,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大家主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就像是北地的狼在皑皑雪雾中看见了猎人的影子,压着不安和凶戾,却在不觉中透着不甘。
尼昂亚布尔伸手压住刀柄,不动声色地走到了武士们的前方。
有一个目光扫向了他。
他心头一凛,正好与石阶上的人对视。两人隔了很远,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夜鸦的首领。
“黑甲!还有铁游骑!”
眼尖的牧人大呼一声,坐在石阶最近的地方的大家主们一下子都站了起来,绵提达轻轻推开扶起他的武士。他站得笔直,目光冰冷地迎上那些走下来的近侍和铁游骑。
蛇阶上,颜萨姆缓步而下。
他披着黑漆的轻甲衣,弯刀横在腰间,短而精悍的弓挂在后背,还有一副箭袋,里面的箭远没有铁脊箭那般长,却刚好能配上他背后的短弓。
他的身后只跟着两名铁游骑,而在蛇阶的入口,数百名家族的武士列开了队,贵族们都意识到,仅仅只凭几名北庭近侍和铁游骑是不可能压住他们的。
“咚!”无比沉重的撞铁声骤然响起。
重甲具装的铁游骑取下绑在后背的长锤,铁制长锤不轻不重地砸在石阶上,他们前后站定,五尺左右的锤柄刚好能让他们把双手横在胸前,锤围六寸,宛如一颗用来投掷的包沙球,在方石的中心砸出一圈裂纹。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住了,好奇逐渐演变为不安,他们越是盯着那两柄长锤,就越是能感受到锤间那股强雄的迟钝感。
颜萨姆继续向下走,铁游骑以及那两柄长锤仿佛为他撑开整片天空,当他第一次看见那样的兵器时,心中的震撼与石阶下聚集的人群是一样的。
站在石柱前的大家主们愣住了。
整个人群也跟着安静了下来,隔着二三十阶,他们多少能看清那柄长形武器的模样,就像是蛮人平日里击鼓用的桘。
可歌舞用的桘真能打穿铁甲吗?
“颜萨姆。”绵提达眯起眼睛,在审视来人的同时还将自己的目光深敛进眼窝里。
“绵提达,哦不,应该是图格勒大家主。”颜萨姆穿过侍卫,停在两根石柱之间。
“那我是不是也要换一个称呼,铁游骑夜鸦武士的首领?”绵提达呵呵一笑,可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颜萨姆面甲间隙底下的眼睛,在那一群披着锦袍的北庭近侍中,那一身黑色的甲衣格外显眼。
话音刚落,围在四周的牧人们忽然议论了起来。
“夜鸦,就是那个铁游骑里有名的武士吗?”
“不对吧,我听说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我经常听外族的牧民说起夜鸦,说他们很神秘,而且心狠手辣,外面的人都管他们叫‘武士猎人’,专门猎杀落单的武士。”
“颜萨姆?夜鸦的首领……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
颜萨姆沉默地看绵提达一会儿,面甲底下似乎传出一声嗤笑,而后是徐徐而来的声音,“看来大家都不太认得我,有点遗憾啊……不过,图格勒大家主,你这算是泄露我部的隐秘吗?”
“夜鸦首领的名字什么时候成为我部的隐秘了?”绵提达冷笑一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无论是塔烈汗王还是索尔根汗王,他们都曾在召集阿勒斯兰家族大会时私底下提醒过各位大家主……”颜萨姆扫视前方,目若寒刀,“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是吗?”绵提达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道,“我可不记得汗王有提醒我,要我守住夜鸦首领的名字……”他转头向后方问,贵族们站在了护卫的身前,“你们记得吗?”
贵族们犹豫片刻,纷纷摇头。
“我也不记得有这件事。”拉瓦戈勇第一个站出来回应。
颜萨姆心里一沉,这个老家伙竟然没有半点犹豫,孛诃班扎家行事是五大家族里最稳重的,也最和图格勒家不对付,而现在他们的大家主第一个站了出来,这几乎称得上是最大的支持。
“胡扯一通!汗王什么时候说过了?”玻茹纳法索也迈出一步,气势汹汹地盯着颜萨姆,但他的身位却控制得极好,没有越过绵提达站的地方。
五大家族里只有尼昂亚布尔和另一位并未参与此事的家主没有表态。
“你们这是要反?”颜萨姆平淡地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你什么意思?”绵提达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说,你们是要造反吗?”颜萨姆语气依旧平淡。
“就因为说了你的名字,你就说我们要反?”绵提达忽然大怒,其神情中透出的狠意就连离他最近的孛诃班扎大家主都感到意外。
“那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召集一帮武士围在大宫底下,绵提达,你想做什么!”颜萨姆毫不示弱地与之对视。
“我想做什么?”绵提达瞪大了双眼,“当年你们这帮人杀上这条阶梯时连一队武士都没有,草原大会将近,是谁站出来支持索尔根入主北庭宫的?是我们!当年塔烈汗王杀到伊姆鄂草原腹地,我们几家的男人们在马背上与敌人拼杀时,你还没有出生!阿勒斯兰部是我们的先辈亲手缔造的家园,现在呢!他们的后人连站在大宫前说一句话的权利都没有了?”
他怒极而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远,最近的牧人们害怕地后退了一些,就连图格勒家的贵族和武士都很久没见过大家主这样笑了。
“反?哈哈……可笑!颜萨姆!你有什么资格给我们扣上叛逆的罪名?阿勒斯兰的土地,有哪一片是你打下来?哪一片!”绵提达怒喝道。
颜萨姆默默地看着他,片刻后才徐徐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