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托着脸，彷徨地看着茶几说道：“你说，那天妈妈如果划中的是我们的脖子，而不是我们的眼睛，对我们来说会不会更好啊。”
“我不知道。”杭合拿起了心魔放到茶几上的那瓶酒，轻啜一口后道：“我也会时不时这么想。”
“你好奇怪，难道大人都那么奇怪么。”心魔看着杭合说道：“果然还是划中喉咙好，那样我们就不用长大了啊。”
“你怕长大吗？”
“怕。”
“为什么？”
“我不想变成我讨厌的那种人。”心魔轻声说道：“我不想变成老爸，也不想变成你。”
杭合没有再回答，只是拿了一个杯子，替自己倒满了酒。。
心魔又喝了一口牛奶，轻声说道：“说实话，你害怕长大吗？”
“我不知道。”杭合回答道：“我害怕过很多东西，害怕明天，害怕起床，害怕上学，害怕老爸，后妈、晓雨、老师、同学，还有很多很多。我就是在这种害怕中长大的。但对于长大本身，我没有考虑过。”
“真的吗？”心魔猛地看向杭合，失望的说道：“你果然都忘了。”
杭合不解的看向心魔。
心魔从怀中掏出了日记本，翻开了一页递给杭合。
杭合看到内容不由得愣住了。
“今天，我和雨萱约定好了，我们永远不要长大。因为长大会让我们变成坏人，变成那些欺负我们的人。”
“这是你答应过我的事。”心魔声音愈发失望：“但你食言了。”
“我明明替你承受了那么多。现在终于你长大了，脱离了那个环境，可你转瞬之间就背叛了我，你甚至都没有想起过我，你甚至都不再喝牛奶了。”
“我曾经也以为长大后的自己会不一样。长大后我会变成一个正直的人，可我却连成为我自己都做不到。”心魔脸上逐渐挂上了一丝泪水：“果然，我就该死在那天！”
杭合顿时如遭雷击。
他的双手颤抖万分。
这个表情他再熟悉不过了。
当初父亲虐打自己时，自己就是这么哭的。
而现在换成了他面对小时候的自己，自己却依然哭成了这样。
杭合顿时感到有些惊恐。
难道自己真的变成了和杭城一样的人吗？
沉默许久，他轻声说道：“对不起。”
而心魔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杭合，你到底为什么要长大。”
杭合沉默许久，缓缓开口道。
“我想...我想看一看我们没看过的东西。”
心魔擦了擦眼泪，疑惑的看向杭合。
杭合悲伤的笑了笑：“等你长大了...我还是换个词吧。等到你上高中了，你会认识一个人，叫梁含。”
“是我们的新朋友吗？”
“不是，但是一个和我们有差不多经历的人吧，但他比我们幸福的多。”杭合轻声说道：“他有一个温柔的母亲，有一个善良的父亲，还有一个慈祥的奶奶。他家并不是特别富有，但也不会像我们一样为温饱担忧。一日三餐，有热牛奶，有美味的饭菜，父母从来不会因为他不争气或怎么样而责骂他，关心也是无微不至，羡慕吗？”
“当然羡慕了，所以他怎么了吗？”
“他做了你想要做的那个选择，他放弃了长大。原因和我们差不多吧，都是遭受到了不公平。”
“后来呢？”
“后来啊，他的父母都因为这件事去世了，而她的奶奶因此住了院，一病不起，甚至都没有人照顾她。”
心魔顿时愣住了。
“但你知道吗？那个对他不公平的老师并没有受到责罚，那个欺负他的女孩子也并没有感到惭愧，学校的校长也没有为他伸冤，而是选择了隐瞒下去。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因为他的死而改变。”
“你难道就没有做些什么吗？你是能理解他的吧。”
“我做了。”杭合笑着说道：“我有彷徨过，但还是做出了你想要做的选择。”
“结果呢？”
“学校停办了，老师被开除了，欺负他的学生也被开除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
“学校停办了，但校长还是找到了一份工作，数十年来的家底与人脉也让他足以衣食无忧。而相对的，梁含的父亲再没了工作，家底也为了打官司掏空了。或许他觉得，即便有钱也不知道给谁花了吧。他最终没能打赢官司，因病去世了。”
“梁含的老师被辞退了，但他们依旧可以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而梁含的母亲却在他去世当天上吊自杀了。”
“那个女孩也被开除了，但她回去学起了做生意，放弃了考大学。听说现在在自己父亲的公司里做高管。”
说到这儿，杭合忽然一笑：“你看啊，所有的恶人都遭到了处罚。”
心魔却缓缓地下了头。
“但你觉得这个用生命换来的处罚，值得吗？”
心魔沉默许久，开口道：“我不明白，你跟我说这些的意义是什么？我同情他，也同情他的家人。可又没有这样爱我们的人。”
杭合一口闷掉了杯中的酒，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因为我知道，凭借我们自身是改变不了什么的。我们当然可以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的就这样死去，就像梁含一样。可这有什么用呢？老爸会因为失去了一个负担而松了口气，老妈晓雨会因为不用分家产而轻松。其他人根本都不记得我们，世界还是一样转啊。我们当然可以拒绝长大，我们可以一走了之，但不能是因为报复！”
杭合讥讽地抬起了头，说道：“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唐，即便我们豁出命也改变不了什么。”
心魔诧异的看向杭合。
杭合笑着说道：“我承认我是自私的。我违背了你的意愿，私自选择了长大。但我从来没想过变成你讨厌的那种人。”
“真的吗？”心魔声音颤抖的说道。
杭合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长大？”
“从来不是我选择长大，只是在不知不觉中，那些我们深恶痛绝的事，我们逐渐变得不在乎了。等我们反应过来，我们就已经长大了。”
“那你当初跟雨萱说的，都是骗她的吗？”
“或许吧，当时我们小，不懂事。当然我并不是要以这个推脱责任，只是我们当时都不懂长大是什么，其实长大没有什么，它并不可怕的。”
“长大真的没有什么吗？”
“当然了，长大只不过是人生老病死中的一环，和吃饭喝水一样，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所以长大本身并不可怕，也没什么好怕的。”
“那我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呢？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害怕长大呢？我们在怕什么？”
“其实我们害怕的并不是长大本身，我们只是害怕随着长大接踵而来的那些场景。我们害怕的，是其实长大后要肩负许多难以承受的责任。”
“责任？”
“对，责任。它实在是太沉重了，又是那么的突如其来，最主要的是，没有人可以逃避它。所以没有人想要长大，每个人都是不得不长大，就像我们一样。”
“你害怕的到底是变成那种你不想成为的人，还是不得不变成你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我不是很明白…”
“没关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珍惜没有长大的时光。”杭合顿了顿，继续说道：“虽然你的时光可能不会那么美好，但你还是要好好珍惜它。故事是有力量的，至于这些道理，以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以后…是指的我长大以后吗？”
“没错。”
“那我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我也不知道。”
“那…那我该怎么知道我到底长没长大呢？”
“这便是长大最可怕的一点了，它毫无预兆，来的悄无声息。当你心里真切有不想长大的念头时，你就该意识到你已经长大了。”
心魔看着自己稚嫩的双手，不可置信地问道：“可我现在还是个孩子啊，照你这种说法，我难道已经长大了吗？”
“别骗我，要知道我是未来的你。”杭合笑着说道：“你现在真的不愿意长大吗？你到底是讨厌长大，还是讨厌这个没有成为你幻想中样子的我？”
“我...”
“我知道的，那时的你，还对未来的自己有着期盼吧，这不也正是现在你这么讨厌我的原因吗？你从来没放弃过长大。”
二人久久无言。
心魔看着茶几，忽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喂，你还是小孩子，不能喝酒。”杭合劝阻道。
但心魔没有理会他，看着眼前的白酒，仿佛在做心理准备。
最终他心一横，捏起鼻子，学着杭合将酒一口闷进了肚里。
“喂，你这样是要出事的！”杭合急忙说道。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说道：“我都忘了，你根本都不存在，应该不会有事吧。”
酒的辛辣让心魔不禁流出了眼泪。
他缓了好久，最后苦笑着说道：“我果然还是不喜欢这种东西。”
“我也不喜欢，只是有些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想让理智去死一下。”杭合将两个杯子都倒满了酒：“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依旧接受不了生活。我与你的唯一区别，只是我能够依靠酒精来帮我逃避生活。”
心魔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他忽然开口问道：“那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吗？”
“我不知道。”
“和我相比，你是喜欢自己还是喜欢我？”
杭合忽然愣住了。
心魔的眼中顿时涌上了一层失望。
“果然，你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自己，不是吗？”
“我...”
“别否认！”心魔大声说道：“你把自己说的那么大义凛然！可如果让你放弃现在的一切回到我这时候，你愿意放弃吗？”
杭合呆滞的看着心魔。
“你也不要骗我，我是过去的你！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改变，可我曾经讨厌的样子，和你现在的样子是一样的！而你自己也承认喜欢现在的自己，你还说你没有变！”
“是啊，你现在多风光啊，那么多大人物见了你都要跪下。可你有想过我吗？你现在得势了，你有想过那个还在受委屈的自己吗？你有想过为我做些什么吗？”
“你早就忘记了那个委屈到咬破嘴唇也不敢哭出声来的我们，对吗？”
杭合始终没有回答。
心魔的问题成功问到了他的心里。
“果然，我就不该相信你！你早就变成了我们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
“你还想否认吗？”心魔咆哮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能改变什么，但你现在不是有足够的力量了吗？你为什么不去做些什么？你只是在维护着心中的冠冕堂皇！如果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样，那你就去做些什么，去改变这一切啊！”
“你忘了我们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吗？现在你已经从那悲剧中离开了，所以你就忘了那一切，觉得现在的自己足够好了，对吗？”
“一点虚伪的安抚就能让你忘掉曾经的自己，这样的你真的让我作呕！”
“我告诉你，我绝不会成为你这种人，死都不会！”
杭合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心魔。
苏栩星等人都有点疑惑，因为杭合此刻看着心魔的状态明显和上一次不一样了，但苏栩星却就是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是感觉有点熟悉。
她瞥了一眼寒林，发现寒林的眉头紧锁着，这让他更加疑惑。
突然，她听到身旁传出了一阵笑声。
她转头望去，发现是凌蓉蓉。
凌蓉蓉从开始的笑意逐渐变为捧腹大笑，苏栩星很惊讶。
她很少见到这么开心的凌蓉蓉。
但苏栩星却依稀觉得，凌蓉蓉的笑声中藏匿着一丝悲伤。
寒林转头看向凌蓉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那天他与凌蓉蓉的约定。
他想起了他们对于杭合在地狱变中输赢的赌局。
而这场赌局，寒林输了。
寒林第一次输了。
输给了凌蓉蓉，更输给了杭合。
苏栩星气急败坏的抓住了寒林的领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寒林没有回答，只是示意苏栩星看杭合。
仿佛那里就有答案。
苏栩星再次看向杭合，但这一次，她震惊的呆在原地。
她知道了与之前不一样的地方是哪里，熟悉的地方是哪里。
是杭合的眼神。
曾经的杭合看自己时，往往都是不死不休的神色。
但这一次，杭合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包容。
在自己无数次对杭合怀疑甚至穷追猛打时，他这么看过自己！
杭合看着心里的自己，包容着自己的委屈，包容着自己的不甘，包容着自己的一切。
看着这样的杭合，寒林的手逐渐颤抖起来。
“他与自己妥协了。”
他与凌蓉蓉异口同声地说道。
话音刚落，杭合便走到了自己的身边，用力抱住了心魔。
“你受委屈了。”
杭合的心魔一愣，随后本能的挣扎了起来。
但杭合却死死地抱着他，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他最终放弃了挣扎，而是缓缓抱住了杭合。
而杭合也听到自己的怀中逐渐传来了呜咽声。
那呜咽声越来越响亮，最终变为了嚎啕大哭
那哭声像一个不被理解的孩子，那么孤独，又那么倔强。
而杭合的声音又轻轻在心魔的耳边响起。
“你知道吗？刚刚你有一句话我觉得说的很对。”
“我绝对不会变成你不想变成的人，死也不会。”
“所以，对不起。”
说完，杭合用力的将自己推开，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掏出了一柄匕首，用力刺入了心魔的心脏。
心魔不可置信的看着杭合。
他的身体也逐渐变得透明，像是要消散一般。
心魔终是叹了口气，对杭合露出了一个微笑。
杭合也回以心魔笑容。
他知道，他最后还是认可了自己。
或者说，他自己已经认可了自己。
随着心魔的消散，周围逐渐震动起来。
墙壁随着这震动逐渐开裂脱落，而藏在墙壁之后的黑暗也涌现出来。
但杭合却是无动于衷，只是静静的看着心魔的消散。
他的心魔逐渐融入了黑暗，再也没有出现。
地牢内，凌蓉蓉呆滞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惊愕的看着这一切。
她有些不敢相信！
以前的杭合对于这种温柔从来是束手无策。
她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杭合能做到如此坚持！
而寒林则在众人震撼的目光中瘫坐在地上。
他还是赢了。
但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赢得那么挫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