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司中事务可还顺利?”
谢慕行刚一跨进正堂的门,就听到兄长谢幕远带着些疲倦的嗓音。抬头一看,兄长正坐在桌案旁的圈椅上,身上已换了茧丝的轻薄袍子,像是预备要歇息,又为了避免着凉,在肩上披了件袄。
堂里灯光不甚明亮,只有桌案上一盏烛灯还算亮堂。谢慕行见兄长手里拿了本书,却不凑到那烛灯下看,就知道他只是佯作读书,心里估计正在打着教训他的腹稿。
“还算顺利,”谢慕行下意识地将脚下步子放轻,褪下肩头的大氅,踱到茶案边,斟了热茶捧着,才坐下来,答得漫不经心,“验了具尸首,拿了几个嫌犯。那嫌犯供得倒也快,想来明日就能定罪结案了。”
“顺利,顺利就好啊。”
谢幕远似是长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书,从烛灯下抬眸朝这个弟弟的方向看过来,声音低沉而缓慢:
“不愧是副使大人,手段高明,擅长借力,想来再怎么棘手的案子,到了你手里,也能速破啊。”
谢幕远说这话的语气绝算不得赞赏,而看过来的眼光也满是质问。谢慕行心里一颤,暗道不好,今日搜捕,拿人,审问,样样行动都可算得上激进,这绝不是他这位尚书哥哥所赞同的做法。想来今晚逃不掉要听他一通训话了。
“哥哥谬赞了,”谢慕行心中轻叹,面上却作出一副无知乖巧的样子,“查明真相,还事主公道,是巡检职责。弟弟为达目的有些冒进,哥哥勿怪。”
“冒进?”
谢幕远反问,话音里已有些愠怒了。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趿着鞋踱到谢慕行面前,一挥手,将一封信笺拍在桌案上。
“看看,今日我收到的好东西。”
谢慕行端着茶喝,只抬眼一瞥那信纸的颜色便知是从巡检司送出的,立即明白了今日哥哥发怒为何。
这刘大人,真是个告状精啊。
谢幕行有些哭笑不得,今日不过假借一下尚书大人名号领了个搜捕令,如此毫末之事,哪里值得传信来告状,真是防不胜防。
“看就不必了,”谢慕行放下手中茶盏,垂下眼来整理衣袖,“弟弟知错了。”
谢幕远以指节轻敲桌案上的信笺,压抑着怒气沉声问:
“你真不看看吗?”
“刘大人的信,不用看也知道是告状。”
“告状?”谢幕远回想信上的内容,又看眼前弟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怒火中烧,越说越大声,“刘大人在信里夸赞你呢!说副使大人明察秋毫,尽职尽责,还说我吏部尚书日理万机,却还不忘敦促巡检司办案,实为百官之效!”
“哥哥息怒,”谢慕行叹了口气,心说这点小事何须大动肝火,可还是起身作揖,恭恭敬敬地认了错,“今日不告而用哥哥名号,实为权宜之计,今后必不再犯。”
“必不再犯?”谢幕远怒目扫来,冷哼一声,“这话你说过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放屁?”
“哥哥,”面对兄长的暴怒,谢慕行非但没有胆怯,反而是带着些嗔意地打断,“读书人,怎么说这粗鄙之语。”
“你!”
“况且,若非那个刘大人处处掣肘,我也不必再三冒用哥哥名号。”
“今日一案的嫌犯,是刘大人的故交,若非提到尚书大人名号,搜捕令只怕是申领不下。天可怜见,死者冤屈深重,凶手逍遥法外,此实可谓人间悲剧。”
“如果哥哥真想让弟弟今后再不冒用哥哥名号,也好办。尚书大人抬抬手,将我复职,没了刘大人掣肘,我自可便宜行事。”
弟弟连珠炮般说了一串,却又句句在理。谢慕远一腔的怒火梗在喉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看着堂下拱手低头,端得一副恭敬模样的弟弟,心下却知他并无悔改之意。可再看弟弟衣衫下嶙峋凸起的脊骨,胸中怒气一时间泄下去了一多半。
“哎,”谢幕远一口气叹得哭笑不得,“我责问你一句而已,你到反过来顶撞我十句。”
“弟弟不敢,”谢慕行抬眸,见哥哥脸上怒意已有消退的态势,脸上便也挂起笑来,“哥哥明日还要早朝,难为你等我回来候到这般深夜……”
“你也知夜深了?”谢幕远声音放软了些,疲惫的眼看过来,眼前的弟弟,清瘦的身子显得衣袍空洞,瘦削的脸上神情乖巧,与他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强壮高大,倔强自傲的弟弟重合起来,让他不禁恍惚:一个人,如何变得像是另一个人?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心中浮起一丝酸楚:
“司里公务再忙,也要看着天光,早些回家,你身子不比从前了……”
“哥哥,”谢慕行打断了他的嘱咐,笑得温润:
“我有分寸,哥哥早些歇息吧。”
————
又是雪后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