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舻和沈潭溪虽年纪差了七岁,到底也算发小,比起杨和,沈潭溪跟他更有话讲。
大军出了长安没几里路,沈潭溪就笑嘻嘻打着马晃悠到马车窗前,伸手把帘子一撩,徐光舻倒是面色红润,只是抱着垫子歪在角落里,一副还没清醒的样子。
“可以啊你,连你们家家规都不顾了?我娘在家还跟我骂你呢,叫我别跟你学。”
徐光舻哼哼了两声,也不解释。见此情形沈潭溪也不追问,他跟王茂咸是点头之交,却知道这二人交情甚笃,想来这种文人才子受了刺激,如此也说得过去。
“沈川延,有件事儿我想问你。”徐光舻手撑着支起上半身,示意沈潭溪凑过来,“你打仗行不行啊?我还不想死呢。”
被徐光舻嘴欠地戳了痛处,沈潭溪恨不得把他从车窗揪出来打一顿,愤愤地一甩帘子离开了。没一会儿又转回来,这回是直接开了车门伸手一拽,徐光舻踉踉跄跄站在踏板上,沈潭溪坏笑着指了指牵来的一匹枣红马:“我看你也醒了,滚出来自己骑马,别叫人笑话你徐二郎跟个小娇娘似的。”
如此行了三日的路,大军在一处挨着河流的平地扎营,造火做饭。徐光舻爱干净,天寒地冻的也想着好歹擦擦身子,便一个人溜到河边,准备打点水烧烧。
突然听到河边灌木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徐光舻脚步一顿,手先按上了后腰别着的匕首。
刚要猫着身子窥探,却见一个白花花的脊背露在月光下,徐光舻一愣,仔细一看是沈潭溪。
“要洗澡还避着人,谁是黄花大闺女?”
徐光舻一哂,收了刀走出来,倒是沈潭溪没料到他会突然冒出来。
见沈潭溪神色有些不自在,徐光舻疑惑片刻,余光扫到他背后坑坑洼洼的地方。
“这是……”他指了指,下巴一抬,询问地看着沈潭溪,“你阿爷打的?下手真狠啊。”
听闻当年沈潭溪率千人深入大漠,却无功而返,麾下折损众多,被渠国公上了军法。也是那一次之后,人们觉得沈潭溪没有渠国公有带兵的能力,太年轻,心浮气躁。
沈潭溪默不作声,把裤脚一卷,踢了鞋子径自走下河。
“大冬天的,你干什么!你是主将,冻坏了怎么办?”
徐光舻大惊失色,一个箭步上前拉住沈潭溪,“再说这河你熟悉吗?你就下去洗澡。”
沈潭溪本想使力甩开他,不知怎的又放弃了,长叹一声,拉着他在河边坐下,自己一双脚还泡在水里。徐光舻不肯跟他同流合污,抢了沈潭溪的上衣垫在屁股底下。
沈潭溪:“你之前不是问我,我打仗行不行?”
徐光舻回忆了一下:“……对,你欲如何申辩?”
沈潭溪:“我打仗不行。”
徐光舻:“……那我走了,离京没多少,还有得救。”他两手一撑就要站起来,被沈潭溪又拽回来了。
“那时候,也是这般时节,只是大漠更冷,下雪、白毛风,我想此时两军交战,宜速战速决,虽我等守城有优势,但太过受制于人,便领了人马,欲效仿冠军侯,千里奔袭。”
“可冠军侯雄韬武略,背后又有舅舅支应,我深入大漠却遍寻突厥人不得,背后……背后又空无一人。”
沈潭溪说话时满眼悲愤交加,像山谷间几欲迸发的洪水,如今唯一遮挡的枯枝败叶也要被冲破了。
“你……”徐光舻似有所感,沈潭溪像是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时连呼吸都快忘了。
“断我粮草的人,是我父亲。”
徐光舻如遭五雷轰顶,渠国公论亲是他的姑父,亦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自己对他敬重有加,视之几乎要如父亲一般,他怎么会……
“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徐光舻话音中透着几分无力,他知道沈潭溪自幼以渠国公为榜样,事事依从,要他亲口说出被亲生父亲背后捅刀,比要他命还难受。
徐光舻:“断了大军粮草,这是大罪,你为何不上书朝廷,让先帝为你做主?”
沈潭溪冷笑一声:“他是主帅,做事天衣无缝,那管粮草的事后也被他安了个罪名处死了。况且我哪怕有证据,告到御前,也是子告父,是为不孝。”
徐光舻皱眉:“可你部曲折损过半,他们难道就该死?他们也有双亲等着孝敬。你是忍气吞声了,可他们是枉死。渠国公为何要如此?就不怕你也死在半道上?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这说不通啊!”
“我身上流着徐家的血。”沈潭溪的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听不见,“我爷娘二十多年来举案齐眉是真,可沈家比之徐家势弱,母亲身为长房娘子有掌合府中馈,那帮不省心的亲戚你也知道,多少次恶语相向暗中诋毁,我父亲能信我母亲一百次、一万次,可积毁销骨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我知道母亲无过,次次为母亲辩驳,在他眼里,母亲不是沈家妇,而是徐家女,而我,亦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不孝子。像我父亲这样的男子,最受不了处处被妻子压制,偏我母亲又有能耐。母亲年纪大,大夫说不好再生产,他想纳妾,自然又没有理由。但他不恨母亲,他也佩服她,他也不恨我,只是想挫挫我的锐气,可他没想到我会做那千里奔袭之举,以至于少了个粮草,就成了这等大祸。”
“你要我如何?我也恨不了他。他后来陷在契赫勒阵中,如今也上不了战场了。他只是个,一时昏了头的父亲。也是我自己不争气,又还有些运气。”沈潭溪苦笑着,“所以你说我会打仗吗?兴许没那么会。连粮草这种事情都能不顾及,就一味冒进,还不如不学那些兵法。”
“若我那时不那么冲动,是不是和父亲,就永远不会有今日?”
徐光舻听得心里难受,他知道父子往往是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儿子年幼时,父亲慈爱,待儿子长大了,就慢慢会从血脉相连的后代变成一个与父亲并肩而立的,另一个男子。徐照朴不是这样的人,那是他命好。
……
直到一月底,才听闻沈潭溪率领的大军和贼寇在阳城郊外交了第一次手,沈潭溪带着人在元宵节晚上袭击了一处贼寇的大营,对面正忙着喝酒吃肉,一时损失惨重。
此举阴险,徐明容莫名觉得有点徐光舻的气质。然而除此之外,关于靖王的消息竟然一点没有,产期还有两个月,她心里越发没底。
“娘子,兴庆宫来人传话,说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正月里,一把大火烧了徐宝娴的宫殿,宫人救火不及,大火将艳若桃李的徐昭仪烧成了一把焦炭,几乎辨不出人形,皇帝大恸不已,在见到尸体的那一瞬间立刻就昏死了过去,半日才醒过来,之后一直神情恍惚,先是杀了徐宝娴宫中的所有宫人,又将那晚值守的宫中侍卫尽数下狱,这些人多没了后文。
许多朝中大事皇帝也无暇顾及,尽交给群相裁议,而有皇帝在场的时候,郭皇后也往往陪同议政。
只不过,徐宝娴宫里的那把火是她让人放的,放干了门海中的水的,却是郭皇后的人。
……
郑太后在殿内来回踱步,四周一片死寂,宫人个个大气不敢出,眼见着太后仍满眼愠怒,生怕多吸了一口气,就被拖出去打板子。
徐明容到时见这副光景,先顿住脚步,等了一刻,才让人过去禀报。郑太后听了,回过头便看见她的肚子,叹了一声,像是消了一半的气。
“容儿,来。”
太后招了招手,宫女们扶着明容在软榻上坐下,太后便挥手屏退了其余人,只她二人在殿内。
明容:“母亲,发生何事了?”
郑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你这些时日,就住在兴庆宫吧。一应用具这里都有,也不必叫人回去取。就陪吾多说说话。”
“母亲这是何意?”徐明容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些,意识到后连忙又轻声问了一遍,“发生何事了?”
郑太后靠着软垫歪下身子,感觉一瞬间泄尽了浑身力气,抬手让明容也坐下,“身子重的人了,坐下说话。”
徐明容听话地照做,郑太后望着她的肚子,无力道:“吾的这两个儿子,终于走到了同室操戈的这一步。你是知道的吧?”她抬眼望着徐明容的眼睛,却并不指望能窥探到她心里藏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