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话和说话的语气都跟白开水似的平淡。可是丽娟手里端着的开水泡的茶水却完整地掉在了地上,白花花地溅了开来,连同白花花的杯子及其碎片。我和蛰存的脚已经抽得够快的了,可是我还是被烫到了脚,蛰存一只脚好象还被瓷片划破了,我看到了血的流出。我忽地站了起来,愤怒地咆哮道: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吗?
我当时,由于蛰存在,已经够克制的了。可是,我竟然问她是否疯了。后来想起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疯了。可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克制的了。
丽娟没有答理我,她径自转身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了(那几个月她住到了客房里,把我一个人扔在卧室),连对蛰存道个歉都没有,地上的茶水和杯子及其碎片她管都不管。
我还在暴怒中,在蛰存的指责里(你没有告诉嫂子?这就是你不对了。她哥哥是她哥哥,她妈妈是她妈妈)继续暴怒着,看着丽娟从房间出来,却不是向我们或者向地面的茶水与茶杯及其碎片走来,而是笔直地走出了房门。过一会儿,她带着在花园里玩的朵朵回来了,仍然看都不看我们,走进了朵朵的房间。再过一会儿,她带着朵朵和一个小箱子走出来,再走进她住的客房,再提了一个小箱子出来,然后让朵朵跟着她,她提着两个小箱子就向门的方向走去。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和蛰存就是客厅里的空气,对她来说是完全不存在的。朵朵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也被她喝止了。她说:快走,朵朵。朵朵就跟着她往门外走了。
在她们二人快走出房门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大喝一声:站住!你要干什么?丽娟果然站住了,甚至在这个整个时间段那么多次的往返过程里首次向我转过脸来。但也只是转过了一半的脸,目光从我脸旁擦过。从她侧着的脸上我看到了流淌着的眼泪。她根本就不去擦拭,任其流淌。她说:是你说的,我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我不会再回来了。她的语调整个是凝固的冰,一点波动都没有。
朵朵怯怯地说:妈妈。又怯怯地说:爸爸!她妈妈说:朵朵,走!朵朵呆在那里。她妈妈说:走!这第二声“走”的音量比第一声大了至少一百倍。
朵朵跟着丽娟走了出去。
蛰存说:你还愣着干嘛?
可我还愣着。愣了好久。然后我迈着感觉不属于我的大长腿向门口移动,然后我奔跑起来。我奔出了花园,奔到了大门口,听见她在黄包车上对车夫说维多利亚港。可是我的大长腿再次愣在了当地。直到蛰存拍我的肩膀,我还在愣着。蛰存用力地拍,我仍然愣着。蛰存打了我两个耳光,我回了他一拳。看到他流出鼻血来,我才意识到,他打我耳光并无恶意,他一定认为我是痴呆了或者失心疯了。我说:对不起。我说了对不起,才把我自己唤醒了。
可是那些日子我并没有真正地醒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