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毛巾包她的一只脚,然后把她的另一只脚端到面前,我按了一下,她发出了“啊”声。我忙说:对不起,重了吗?她说:嗯。她还是只说嗯。可以我听得出这一声嗯的不同,这一声嗯是含水的,湿润的。
她却说:你哭了?你别哭啊。她终于说话了。我说:你才哭呢。她真的哭起来了,使劲压着声音。她坐起来,拉住了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沙发上。她亲着我的脸,把我本来就有点湿但只是有点湿局部湿的脸弄得水淋淋的,就跟泡在热水塘里那样。
我跟爸爸再三关照了,爸爸也再三地答应我了,说是我到县城按摩院的事谁都不告诉的。可是,小鱼是谁啊?再说她又认识那么多我的同村人,再说爸爸不说不等于妈妈不说,妈妈不说不等于奶奶不说。不管是妈妈说了还是奶奶说了,村子里一定是传开了。就象爸爸当年喊着“中了”的时候那样传开了。那是明传,是叫喊着传的,这是暗传,是没声音地传着的,暗传传得更广更快,也一定传得更有滋有味津津有味。然后不管是谁,小梳子也好,小娘子也好,小木头小石头小圆子,谁都可能是那个叛徒。反正没什么可追究的。我也不想问。如果要说话,在小鱼面前,或者说在小鱼怀里或者小鱼在我怀里,在这种时候,每一分钟都有十几句话排队等着。要从这十几句话里抽出一句讲出来,那是多么不容易啊。
然后小鱼就每天都来了,有时候一天还来两次,每次还要加钟,也就是说再延一个钟头什么的。叫她不要来,她偏要来,来了泡一下脚就抱住了我,然后我们就一起泡脚,跟在热水塘边那样。只是在热水塘那里,我们的脚只偶然地相互碰到过,碰到跟触电一样又分开,在这个木桶里,那算是分不开了。不但分不开,而且不是她踩着我,就是我踩着她,轮流的,争抢的,每次都弄了一地的水,让小鸭抱怨半天。
小鱼问我最近写了什么诗,我说:我还写什么诗啊,我要写就是写黑暗黑暗一切都是黑暗永远都是黑暗。小鱼说:现在时髦的话叫暗黑。我不喜欢暗黑。我喜欢黑色的眼睛。我说: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的诗。小鱼说:对,是的,我们一起去寻找光明。我说:你用读书去寻找,我用捏脚去寻找。小鱼说:对。她的“对”字又是湿的了。
小鱼给我念了她写的诗。有一首叫《埋葬》的,特别地震撼到我:
用可爱埋葬爱/用怜悯埋葬追求/用辉煌埋葬真实/用别人埋葬自己/生下来/就为了享受/伟大的祖坟/黛玉的手/就那么完美/不能用自己的手/埋到老/有幸属于勤劳的民族/难道只能有/短暂的假期
真正震到我的,是最后那句“难道只能有/短暂的假期”。当然,“假期”后面应该跟着问号。不过跟许多现代诗一样,我们喜欢不用标点符号,小鱼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总觉得标点符号太明了,要暗一点才对。小鱼也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