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丙申(1596年)。
白长庚八岁了。
白木二位夫人依旧闲暇时做女红。
木夫人正沏了壶茶来,抱着汤婆子搓手。
她看了眼窗外的飞雪,忽然张口:
“刘心,你还记得,我怀相留的时候,曾说了何事?”
白家夫人刘心放下帕子,想起来是什么娃娃亲的玩笑话。苦笑道:“想是长庚没有这般福气。现今她可是——”
“天知地知之事,教旁人安能辨雌雄。”木夫人轻声地打断了白夫人,快速说完这句,便并伸出手指做「嘘」状。
刘心闭唇不语。
半晌:“秀儿,你说我的珍儿若是还活着,多好。”
白夫人遥望远方,陷入沉思。
且说白长庚,她从小被教导着,如同男子般行坐住卧,以备将来继承衣钵。
白夫人刘心作为亲母,虽对此觉得有些不妥,仍无办法。她会特意寻乞巧节和上元时节的间隙,偷偷给白金穿裙、施粉黛,以此提醒她:孩儿哟,你是女孩子,记住,记住……一边偷偷抹泪。
甚至在有一次,白长庚差点被拐子掳去时,白夫人大吼:
“我家女儿,纵是千金也难买去!”
自知失言,白夫人后悔,赶紧又装疯了一阵子。每天半夜点着灯笼,披散了头发,在道观门口来回踱步,凄厉地叫着:
“珍儿,长庚,珍儿,长庚……”
由此,那个死去的“白金”,还得了个“金不换”的诨号。
其余白氏子弟的妻子,作为母亲十分心疼刘心的境遇,见状无不感念思怀,并以此为美谈,认真教导了自家孩子一番。
在白家亲眷和下人们的疑惑与惋惜中,白长庚的真实身份总算真正糊弄了过去。
…………
坐落在不冬山上的白家杏枝观,长年开着学堂,学堂先生,便是白一鸿了。
杏枝观对外教习医理与德行、礼数,允许外来各界弟子上山参学。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来杏花村求学的学子络绎不绝。
依旧是丙申年(1596年)。
白长庚自幼被关在黑暗的房屋中,视烛火,习医术,练针灸,以五感辨认药材。偶尔能出门,也是由内门弟子带着,在山野间和大自然中学医理。
如今,她结束了苦熬辨药的经历,走出黑屋进了学堂,开始与同窗们的共修生活。
顺天府的木夫人,也将白长庚青梅竹马的玩伴——木相留送了来,俩小孩一见面,分外惊喜。
新生中,有位叫司徒苑的女孩儿,她的父亲是白家分支「须臾派」的二把手——司徒礼。
这小姑娘司徒苑,仗着在须臾派的风头家势,有些骄傲,且随了父亲的天资,是个天生的制药奇才,性情十分孤僻奇特。
她觉得孩子们都不如她。
每逢先生提问,司徒苑总是眼神瞥向一旁,懒洋洋地不愿答,敷衍了事。
她除了家仆与几个仰慕的小跟班,不怎么与同龄孩子来往。
也不知是否白长庚的气质出挑,故吸引了司徒苑的注意。
一开始,司徒苑看不惯这位「白师兄」,就因为身在内门,所以白长庚处处受尊重,连称呼都得高人一等,大家都称呼他为师兄;而且,孩子们都非常喜爱白长庚。
所以,司徒苑带着那帮狐朋狗友小跟班,总捉弄她:他们在白长庚的椅子上倒墨汁,悄悄把她的书法课业藏起来,在她背后贴写着“书呆子”“榆木脑袋”的纸条,等等。
白长庚对此视若无睹,即便发现了,也是轻描淡写地处理掉。
更别说除了欺负白长庚,司徒苑还在学堂上经常引起小骚动,领大家闹事了。
先生白一鸿总是不当即声张,而是待到下课,令白长庚和司徒苑等人,一起或顶着书、或提水桶在外面门廊罚站。
木相留上学堂是尤为认真的,奈何,她对道医的内容一头雾水,每当上课就像听天书。她能精准地在先生开讲的一炷香内时间,呼呼大睡过去,直到被白一鸿移走面前竖立的课本。
于是,罚站的人,后来添上了木家小千金——木相留。用她的话说:“看书,净看书!惹得本姑娘脑仁儿疼!”
有一夜,白一鸿私下把白长庚叫走,叮嘱道:
“一开始都是如此。顽皮学徒甚多,由咱家管教一段时间,便好了。”
“长庚,你要稳重。”
小小的白长庚跪着听闻祖父规训,脑海中正神游,翩然而过白玉楼教自己采药、吹草叶笛的画面,似有些奇怪:回忆中的父亲,竟穿着仙人的衣服。
白玉楼带着她行走在云上。
桃花?
闪过什么桃花……桃花神官……
“知道了,祖父。”她自觉回答的声音飘在虚空中。
“又忘了?”
白一鸿厉声道。
“……明白了,先生。”
长庚惊醒。
白一鸿反复叮嘱过,修学期间不能叫他祖父。以表师德,一视同仁。
“今年,你多大了。”
“八岁了。”
“辨药、习医几载。”
“自记事以来,三载零九个月。”
“如今,暗室中能辨得多少种药材来。”
“三万六千五百。”
“不够。再记,今晚再记满一千种。”
“明白了,先生。”
跪了半晌,没有回复。白长庚抬眼,知道自己该走了。
她看见月光下,白一鸿静静端坐在那里,已然入定。一旁的百年香炉青烟袅袅,祖父的模样慈祥和蔼,此时他的周身笼罩着光晕,宛如地宫道观中堂画里的三清像。
今晚,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其实,白长庚是很少与白家现任大当家——也就是自己的祖父,单独呆在房里的。
“先生,我好像生来与旁人不同。”
她壮了壮胆,捏紧冒汗的手心,问出了从小到大都没敢问的话。
“为何,长庚需要假扮成珍儿弟弟?”
祖父没有反应。
“为何……”
“为何,只对我这般严厉。”
祖父在定中咳嗽了一声,便再不动。
白长庚忽然感觉,跪着有些冷,约莫是这子时的地板,实在寒气逼人。
“先生好好歇息。”
她轻轻掩上了门。
窗棂外的一株杏花,美丽摇曳地叹息着,落下几片白色的花瓣,随即隐没在黑暗中。
…………
木相留对好友白长庚的忍让,心下早已十分不爽。
白长庚完全不在意,她一直过着三点一线:采药、修习道法、辨药的安定生活。
比起在暗房里被关着数药的日子,不得不说,现在挺好的,每日还能看见阳光呢。
一日,下了学堂,白长庚和木相留正抱着卷轴在廊道上走,忽然,白长庚被撞了一下。
霎时间,书卷哗啦哗啦散落一地。
学子们听到异响,都好奇地回头张望。
“哎呀,抱歉抱歉。白师兄。”
白长庚一看,是师妹司徒苑。
司徒苑礼貌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白长庚:“无碍。”
她弯下腰来,准备捡起地上的卷轴。
一只脚轻描淡写地,踩上了卷轴。是司徒苑。
白长庚抬眼,先是看见木相留的拳头都握紧了,一副要发作的样子,再是撞上了司徒苑轻蔑的嘴角。
她起身,把木相留挡在身后。
“白师兄,为何我有时感觉你像女孩子?”司徒苑先发话了,带着挑衅。
“你——!”木相留几乎从后面窜了出来。
白长庚定定看着司徒苑,一手拦住木相留。
“明日,师父要考药材药理,师妹记了多少?”
司徒苑注意到她们身后聚集来好奇的目光,伴随着指指点点,只得暂时作罢。
“我背,我马上背。”
“嘿嘿……刚刚只是觉得,师兄可真好看。”
白长庚:“胡闹。”
司徒苑走后,看热闹的学子们也散去。
木相留受不了了,气得原地跺脚,在白长庚面前绕着转了好几圈。
“姐姐,你看她都这样了!你……你真能忍。”
“相留,”白长庚回头莞尔,“走,我带你去吃春饼。”
“啊……可是。”木相留扁扁嘴。
“浇汁的,香喷喷,上面撒葱花。”
“我就是看不惯她!!”
“哦,不出门玩呀,”白长庚作势转身,“那便领你回我房里念书。”
“我去,我去!”
…………
过了半月,学堂下课。
司徒苑拦住白长庚,示意提问。
司徒苑:“师兄,先生这节课教习了新的医理。师妹不甚理解。”
白长庚知道她又要找麻烦,依旧温言应允。
“先生说,毒用得少,方可医人;药用得多,亦能杀人,只在量的大小。”
司徒苑缓缓道来:“那么,为何单单决不可用毒,我不明白?”
白长庚思忖片刻,看向她:“师妹,你是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
白长庚:“凡世间毒,均饮鸩止渴。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司徒苑笑了。
“哦?”
“你现在这般,也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辈子。”
忽然,她凑近白长庚的耳畔。
“我说得对吧,白师姐。”
司徒苑抽身,恢复了礼貌的笑容,作揖道:
“明日,邀师兄你,来不冬山后山。”
“要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