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贺雀败了光影前辈,不如说,是时局败了她,通天塔是她所创,她是最早的通天塔主,通天塔的目的是对抗贺雀,中九峰上的通天塔也是她所建造,没想到今天变成了贺雀的手中刀,暗地里替他做事。彼时通天塔有一批誓死追随的人,曾与贺雀斗得不分上下。贺雀此人是个颇有些偏才傍身的,他对自己认准了的事情极其执着,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两人争斗了几轮,光影前辈渐渐发现,贺雀打不败她,但是可以让太多的人因为她牺牲,最后一次,更是以其胞弟光景前辈的性命相要挟,光影前辈明知是个局,还是自投罗网,她临走前对我说,许是贺雀的时候还没到,要我别担心,她虽然走了,但是她留下了安排,许是十年,许是五十年,许是百年,但总会有人替她、替世人打败贺雀。”
众人问,“光影前辈留下了什么安排?”
秋圣山摇摇头,“光影前辈说,不可说,让我暂且不要与贺雀抗争,避其锋芒,韬光养晦,让我等到通天塔覆灭之时,如有余力,再来帮个忙就行了。这中间有许多年,通天塔在江湖上毫无踪迹,既然不存在又何来覆灭?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甚至一度以为光影前辈只是为了保我性命,与我说了个善意的谎,直到在庆芽山碰见了成峰,我才发现,光影前辈应当不只是说说的,但是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我却不知。”
成峰说,“师祖竟然知道这些事,我请教您,那光影前辈可有两套功夫叫碎阎罗和任太岁的?”
秋圣山摇摇头,“她没有这样恶毒的功夫,都是旁人借着她的名义胡编乱造。”
成峰点头,“光影前辈安排的深意,可能不是我等凡俗之人能猜透的,不如静静等待,答案自有出现的那一天。”
众人点头表示赞同,成峰接着说,“我那逆徒夏弦月曾说,曾在烟霞城墙上三箭连环射中陈圣主的,便是在他之前的通天塔主,名字叫任光景,看起来那时候,任光景前辈也是被贺雀胁迫,还救了那费连河的性命,救了之后又反悔,想再杀了费连河,可见光景前辈和贺雀之间也有许多牵扯,可惜光景前辈死在了那孽徒手上,如今已经无从证实了。”
灵岳接了一句,“施即休在汴梁时,在宣静王府碰到过任光景前辈,两人动过手,两败俱伤,光景前辈好像是宫里内侍的装扮,用的功夫叫罗刹令。”
秋圣山微微现了点诧异神色,“罗刹令是光影前辈的功夫,我推断,光影前辈走了之后,将通天塔留给了光景前辈,光景前辈也算聪慧,但比起光影前辈,却是逊色一截,他不是贺雀对手,一时受贺雀胁迫,做些身不由己之事,很有可能。”
众人纷纷颔首,这事好像比他们想象得要深许多,灵岳问,“师姑是在光影前辈被贺雀捕获之后,才得知这一切的么?”
秋圣山点头,“不错。我在那之前也相信了贺雀编织的故事,好长一段时间,替他作恶行凶,是他手中的棋子,光影前辈的东海之行,便是最后的那场杀局,光影前辈入了局,只剩死路一条,那是她们的最后一战,在光影前辈被困在上摇山祭台上的那四十六天,贺雀命我带着我的铁剑,寸步不离地守候她一旁,他担心光影前辈再生什么变数,那时候我才得知了一切事情的真相。贺雀得不到光影前辈,便杀了她,从那以后,他看谁都觉得遗憾,世间不可能再有任光影,当时光影前辈为了阻挡贺雀,对贺雀及其记名的七个弟子用过一种叫做‘通天海’的功夫,便是留一段她自己的真气在那些人气海最深处,那些行医的、倒货的、当官的弟子影响不大,贺雀不练功,影响也不大,但是如果他开始修习内功,很快便会损毁自身,影响最大的应该就是两个人,一个是你所说的福康郡主,因为她体质本身就孱弱,又丝毫不会功夫,另一个就是贺雀最小的弟子施即休,他受伤的时候,年纪还太小,大概只有八九岁,他自己也许不知道,光影前辈看过他的筋骨,虽然小,但是看得出,他是个武学奇才,若是不对他用通天海,他当有机会达到和光影前辈同样的水平,贺雀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事收了施即休,那样他将来也会是贺雀的刀,跟光影前辈站在对立面,光影前辈也是别无选择,若是施即休真的跟着贺雀无恶不作,只能限制他的功夫,我听成峰说过,光影前辈大概是想不到,即便是有通天海的影响,施即休达到的境界,也几乎问鼎中原武林。”
原来竟是这样,灵岳听得入迷,仿佛深陷其中,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难怪为了治他那伤,我父亲几乎废了一生的修为,原来是高人的手笔。但当年施即休却能疗愈福康郡主的伤,这又是为什么呢?”
秋圣山说,“这事一来恐怕跟贺雀从旁指导有关系,贺雀的能耐我也无法估量;二来,福康郡主是否真的被治愈了,也不好说。”
“看来这贺雀确实深不可测。”灵岳又问秋圣山,“师姑,光影前辈为何费这般力气,直接杀了贺雀及弟子们,不是一了百了么?”
秋圣山又在轻轻地叹气,“灵岳姑娘,这也是为什么最终我选择相信光影前辈,她与贺雀各执一词,实难判断,但是光影前辈心有大爱和不忍,与贺雀的心肠高下立判,她原本还想通过柔和的方式让贺雀放弃,但是一直没成功,到最后,也没忍心对那几个人下死手,直到她临死之前,她都不是感叹自己命运不好,而是替终日将活在贺雀编织的一套虚假之中的天下人而感叹。况且,你们不曾见过贺雀,他这个人,杀不掉。”
“为何杀不掉?”成峰问,“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秋圣山摇摇头,“他也曾身犯险境,但总能活下来,就落在宣静王手里被困石棺七八年,也能全身而退。”
“师姑您详细说说,那宣静王又和通天塔是什么关系?”
秋圣山说,“当朝宣静王爷,便是光影前辈时代通天塔背后的金主,是他出钱出力支持通天塔对抗贺雀及其同党,之所以支持,是因为宣静王爷认为贺雀可不只是个邪教头子,他认为贺雀有窃国之罪,后来的事情我也暗地里打听过一些,光影前辈出事后,贺雀便带着他手下那弟子们,再无阻碍地进行他的大业,直到被宣静王抓住他。宣静王爷是个有本事的,他凭一己之力将贺雀擒获,将他关了七八年之久,迫使贺雀的大业中断了几年。只是宣静王没有料到,他的女儿早已经加入贺雀阵营,甚至愿意为贺雀,自愿嫁到女真部,贺雀在女真部有成千上万的信众,福康郡主把自己送到人家手里,用以保证她父亲不会杀掉贺雀,前两年我又打探到,贺雀无灾无病地从宣静王府出来了,这才没多久,又开始搅动风云了。”
灵岳低下头,“是施即休救他出来的。”
秋圣山点头,“要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见见这一位师侄。”
想见他的人,如今都已经死心了。
众人不语,秋圣山接着说,“光影前辈死后,宣静王爷继续支持光景前辈带领通天塔对抗贺雀一伙,因数次传出贺雀要刺杀官家的传言,宣静王爷让光景前辈以内侍的身份守在官家身边也是合理的。”
秦书生问,“请教前辈,那贺雀集结这许多人,究竟是要做什么?若说他窃国,他支持的是哪一位主子?倒回去十年看,当今赵姓之中,并没有其他合适继位的皇亲,且贺雀这谋划,也太早了些,恐怕他最早计划时,今上都还没有登基。即休曾说,当年容相与宣静王一同合伙,曾派他去刺杀今上,如此看,当时宣静王爷曾有不臣之心,但是贺雀用一块龙蛇令牌挡住了即休,因此刺杀并未成功,容相自那以后与宣静王爷分道扬镳;那贺雀为何又要叫旁人去刺杀?不是自相矛盾么?”
秋圣山说,“秦先生,我并不知他真正的目的,也不知他支持的是哪一位,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也不知晓更多,但我确信,他做的一定是于国于民有害的事情。”
成峰说,“师祖,怎么我在青冥山一年,竟从未听说你提起过这样的事?”
秋圣山一笑,“怪我顽固不化,贺雀的计划中,有一个部分是想控制中原武林,光影前辈不肯为他所用,任光阴皮相好看,但他除了表面上能唬住人,其实没什么本事,因此他才需要用那些歪门邪道,试招试毒,拙劣地模仿他妹妹;贺雀最早找我的时候,是想拉我入伙的,可是后来我看清了这些事,便不想再助纣为虐,无奈当时我已经有了本事,贺雀没法对我用强,但是他知道我这个人的弱点,他说既然我不能帮他,我的功夫又都是他教的,我也不可以去害他,如果不入伙,就要我从此退隐,指天发誓,永不复出,也不会做损害他的事情,我不想趟他们的浑水,因此就答应隐退,发了毒誓,我这些年没怎么见人,没有婚配,更无后人,唯一有过一个弟子郑经也已经魂断他乡,而近些时日江湖上发生的这些事,我总感觉,贺雀要有什么大动作,况且通天塔覆灭之日,好像要到了,心里折磨了自己许久,最终决定,违背誓言,反正我孤身一人,若是毒誓应验,就应验到我一人身上,照理不会牵扯旁人,只是成峰按辈分算是半个我门中人,若是牵扯只怕就是会牵扯成峰了——”
华成峰恨不得跳起来,“师祖!您是不知道!我可是金刚的命格,水火不怕,毒邪不侵,有什么报应,尽管来好了!”
听了秋圣山这么一番话,众人才隐隐感觉到,为何秋圣山对雪狼也会心怀不忍,实乃大善。
秋圣山十分宽和地笑笑,又转头向灵岳,话却是对着众人说的,“贺雀可能早看出我对他的大业没什么助益,早早看好了新人,做了两手准备,便是你父亲,灵岳姑娘。”
众人凝神静听,秋圣山说,“我不知道陈师弟他自己是否知晓,从纳他入门之前,贺雀其实已经考察勘验了他许久,觉得他可用,才有了上摇仙宫再招收一个门徒就要关门的说法,那全是为了他而设,后来他被打断了腿,变成江湖人尽唾弃的恶人,可不是贺雀放弃了他,那恰恰是贺雀要用他的第一步,便是让他成为那个能扼杀整个江湖的工具,但是贺雀后来被宣静王捕获,师弟陈自己走的路,跟贺雀的最初的设想也有所偏离。”
灵岳盯着秋圣山,“师姑是说,我父亲当年在上摇仙宫遭的难,都是贺雀的计划之一?”
秋圣山说,“上摇仙宫供剑堂,若非贺雀故意安排,哪是季白眉这样的人能随便进去,还能不声不响偷走形意剑?当年来挑战的女真部武士,也全是贺雀的安排,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给无法再继续造就神话的任光阴一个合理的退出途径,一个是把你父亲变成一个蒙冤的魔头。季家后来我没有去查过,你们不妨去问问,当年为何季白眉没有把形意剑送过来为你父亲洗刷冤屈?我相信是有人在这里面做了手脚的。”
灵岳突然眼角闪了闪泪光,“我要给我爹写封信,请他回来一趟,这些事,该让他知道,而且,我也很想他了。”
陈错突然接言,“小妹谨慎,若是爹爹回来,恐怕通天塔夏弦月又要来害他。”
灵岳不动声色,“我知道,左右现在没法找到夏弦月,爹回来,他就会来找我们。”
陈错一紧张,“小妹!你怎能拿爹当诱饵?”
“哥,爹是神农教圣主,叱咤风云三十年,他一跺脚,整个江湖都要颤三颤,他怎么会怕那些宵小之徒!他蒙冤这许多年,该让他知道究竟是谁害他。”
灵岳说得平静,却敲得陈错心里一震,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也怕那也怕了?从前他可不是这样子,从前不拿自己的命宝贵,生死早置之度外,如今竟开始惜命了?慌乱遮掩到,“小妹说得对,终究还是你更像爹爹些。”
灵岳笑笑揭过,又问秋圣山,“请问师姑,那龙蛇令牌究竟是什么东西?”
秋圣山说,“是贺雀所讲的仙国的入门令。”
“哦!”灵岳仿佛恍然大悟,“难怪施即休没有!他恐怕是在观察我父亲的时候,已经在培养施即休了,只是中间出了些差错,导致他对施即休产生了怀疑,便没有直接吸纳他入门,甚至怕他残害门人,还告诉他持令者,不得杀,也就是他那个傻子听话,让不杀,就不杀。”
秋圣山说,“贺雀的势力,恐怕比我们能想到的,还要多得多。”
众人一时间沉默了起来,各自心里都怀揣着心思,原本以为一切不过是江湖争斗,出现通天塔的时候,才发觉有朝局之手参与其中,如今看,还不止这样,这贺雀,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突然一人说话,打破了沉静,“秋前辈,如今施即休重新又落入贺雀手中,您可能推断出,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说话的人是朱敞。
秋圣山皱了皱眉,“抱歉,我确实没有这能力,我预测不到贺雀会做什么,灵岳姑娘如果真的请师弟回来,他也许比我有更多见解。”
梆子声在山谷里响起来,三更过。
穿过亭子的风有些凉了,夏日将尽,寒秋已至,风灌进人眼睛里,有点疼。
听了这么多,大家伙心里的问号更多了,一层叠着一层,从前只道未来不明了,如今看,就连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是不确定的,不同人的口里,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江湖,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也可以有千万种解读,今日的所作所为,将来会被解读成善或恶,正或邪,全无定数,盖棺也不能定论,尘埃未必总能落,历史说不定正漂浮在今晚的夜空中,不甘地挣扎,等着人一遍一遍回去咀嚼,未来在来的路上也几经犹豫,然后再按照人们完全想不到的方式铺开在人们面前。
成峰说,“我不管贺雀要做什么,跟我又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要把我那孽徒和那畜生弟弟抓回来,天下若要亡,不是因我而亡,我便能心安。”
那一夜,没有几个人能睡着。
两日后,齐闻善回来了,此次齐闻达毫无防备,或者也不屑于防备了,他不在家,追问之下,他大哥从残废好转,大体上是在那年烟霞剿匪大战之后不久的时间。
灵岳写了信,叫人先赶回烟霞,加急送到炽离岛去,一行人从蝴蝶谷出发,回到烟霞去迎接陈圣主归来。
华成峰耍了赖,不肯跟着去烟霞,说什么也要回蟒山,知道通天塔那几个人还在外面游荡,就担心快要生孩子的青鸟,让灵岳他们有了消息再通知他,到时候他再过来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