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叫,“朱敞!朱敞!你快看看她怎么了!”
朱敞站在他身前,好像没听见他呼喊,正仰着头看,铁匠也紧走两步上前,眼前的密林不见了,是一段平缓的山丘,山丘起伏间修建了一座巨大的殿堂,雄伟壮丽,气势恢弘,宛若天宫,殿堂中间,一座高塔不知有几十层,高耸入云,高塔正面对着他们,三个烫金的大字好像磐石一样悬挂在塔腰上,写着:通天塔。
朱敞这才转头,试了一下灵岳的鼻息,许久,灵岳呼出一口气,朱敞松了一口气,铁匠把灵岳依依不舍地交还给朱敞,一行人走下山坡去叫门。
铁匠叩了很久的门,终于有人来应,铁匠报出了施即休的名字,门人去回禀,让众人在门口等,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时辰,灵岳的气息像沙漏一样涣散。门人出来,把一行人请了进去。偌大的宫殿,人倒是不多,走很久碰见一个,穿着一色的灰色长衫,像道观,又像学堂,人人都脚步匆匆,各个忙碌,互相只是对着点点头,就又去忙自己的了。
进入这宫殿里边,和在外面看的时候,差别很大,这地方有些年头了,地方虽然大,但并没有什么奢华的陈设和布置,只是一排排的屋和楼,高低错落,层层叠叠,色调沉稳,又有些神秘不可攀的感觉。
屋里隐约见着,都是一排排的架子,摆满了各类书籍,信件,档案,有人在那书架间一直忙碌不停,时而有人高喊,楼阁间人语声回音阵阵,好像在互相传递着什么信息,但是他们听不懂。
那门人把他们引进一个安静的小院里,客气且简单地招待了那几个人,铁匠说要见贺雀,门人说,“这位师兄,师父吩咐了酉时正让你去见他,其余朋友请都在这院里不要出门,若不从我们的规矩,一切所请,皆不应允。”
申时末,有人来接铁匠,铁匠本想跟王红参要一颗药再去见贺雀,也好精神些,但是一看王红参那生气的嘴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跟着来人,去到了通天塔的第一层。
从外面看,通天塔在一片低矮的殿堂间又细又高,进到里面才发现,其实十分宽敞,也只是排列了一些书架和简单陈设,脚步落在地上,激起阵阵回音,往里走走,一架缠丝半透明老旧屏风拦住了去路,屏风之后,有一人盘坐在地,背对屏风,好像在打坐,一坐千古不动。
铁匠就在那屏风外边跪下了,手扶地磕头,“师父,不肖弟子施即休来了。”
等了好久,屏风后面的人起了身,缓缓转出来,铁匠抬头看,师父好像更瘦了些,但是精神矍铄,尤其一双眼,哪像个八十多岁的老者,他眼中的清澈和蒙昧,十足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慢石先生微微勾了勾嘴角,“偌儿起来吧,我看卦象,说近日有大转机,没想到会是你,好事情。”
铁匠不起,“徒儿有事相求,跪着吧。”
“求我救人性命?”贺雀又走近了几步。
铁匠眼中惊异,“师父知道了?”
贺雀轻笑一声,“你们都进了中九峰好几天,我难道还看不见?”
“师父能救吗?”
“自然能,只不过……”贺雀略一停顿。
铁匠赶紧接住话头,“师父看徒儿,如今还有什么用吗?”
贺雀上下打量他,许久长长叹息一声,“你还是没想明白,偌儿。”
铁匠低着头,“从前不明白,这一路上走来,已经有点明白了,师父。”说这话的时候,铁匠好像不受控制一样从脚到头地抖了一下,那是脚后跟好像被马蜂蛰了一下的痛感,一瞬传遍全身,铁匠知道,他快到点了,若是不服药,等会要在师父面前出丑了。
然而那一下,已经让贺雀察觉到了,贺雀走近些,弯腰垂下一只手臂,手掌摊开,长衫坠地,慈眉善目,笑意盈盈,好像神仙临凡,铁匠抬起头,无知觉地就把自己的手递了上去,贺雀轻轻握住铁匠的手腕,旋即又松开了,这时候,脚底下已经开始痒了,铁匠身躯微微晃动,仿佛在忍耐。
贺雀一口云淡风轻的模样,“你中了西域鬼陀罗之瘾毒,时日不少了吧。”
铁匠咬着牙,突然俯身磕头,语气叽叽歪歪,“师父怎么没教我怎么对抗这瘾毒!我被它害得好苦——”痛哭起来。
贺雀居高临下,“你中这毒,想拔出毒瘾,有八分死路,只有两分活路,若是不拔,持续用药,再一两年,必死无疑,你如今这样,还有什么能为我用的?怎么叫我救人?”
铁匠周身开始不停抖动,然后伸手抓挠衣衫,他起了一点身,往前膝行两步,一把抱住贺雀大腿,撕心裂肺大喊,“师父啊——你能救徒儿吗?救徒儿一命吧!”
贺雀不为所动,“若是要救你,你得明白,你为什么而活。”
铁匠哭求,“往后徒儿彻底想开了!只为师父而活!师父该早教我!何必让我走这许多弯路?受这许多痛苦?”
贺雀轻轻叹一口气,伸手扶铁匠,“偌儿啊,你毕竟是我的嫡传弟子,我怎能见死不救。救你也有法子,只是那法子本身比你这瘾毒发作还要痛苦,你若是能扛过去,才能活下来,十分劫苦,两分活路,你要不要?”
铁匠抬起一双无辜的眼,“师父!徒儿从此真的想明白了!徒儿不是受不得苦的人,徒儿只是害怕,这两年来,徒儿吓破胆了!被人拿捏在手掌之中,丝毫动弹不得,徒儿是个死心眼,该早来求师父救我!”
贺雀说,“凡尘一切,你从此可都放下了?”
铁匠双眼含泪,“本就不该沾染,何故会放不下!”
贺雀眼里好像燃起来一丝星火,“好!如此甚好!世间一切,本就是虚妄,唯我上主,光辉永存。通天塔下,有岁寒洞,终年寒冰,你去岁寒洞里,若能熬过九九八十一日,活着走出来,便解了此毒。”
铁匠不解,“师父!我这毒发起来,本身就是十分寒凉,怎地还让我去冰洞里呆着?”
“自然是以毒攻毒,冰到极处若翻转,从此几可得永生,怎么?难道你这就怕了?”
铁匠眼中犹豫,“师父说的,我自然信,只是那门外姑娘的性命——”
贺雀眼中突然冷了起来,“你先活下来,再跟我谈条件吧。”
“她等不了八十一日啊,师父!”
“你刚刚不是说,都已经忘了吗!等不等得了,是她的命数。”
铁匠弯了弯背,耷拉着脑袋,“都听师父的吧,徒儿——徒儿回去跟那几个人说句话,回来就下岁寒洞去。”
贺雀挥挥手,“给你一炷香时间,速去速回,再过一会,你怕就控制不住那瘾毒了。”
铁匠一边使劲抗争着身体里的奇痒,一边跌跌撞撞往出跑,带他进来的小弟子一直在门口等,见他来了,小跑着引路,送他去见那几个人。
铁匠心里想,一炷香,他没有时间跟他们哭哭啼啼,进去了会被王红参抱住痛哭不休,便在那小院外边不远处站住了,让小弟子把那个男的叫出来。
小弟子去了一瞬,朱敞便从那门里跑了出来。两人站在小院外边池塘上的石桥中间,铁匠紧紧死攥着双拳,脸上的肉不听话地一抽一抽,“灵岳醒了么?”铁匠鼻子抖了抖。
“没醒,怕是不太好,你到师父底怎么说的?什么时候能来救人啊!”朱敞焦急。
“师父让我去岁寒洞,我等会就去了——”
“你去什么洞我才不管!灵岳怎么办?”
铁匠嘴唇又抖了两下,“你别担心,我下去之后,我师父就会来救她,往后,就拜托你好好照看她了。”
“什么意思?你去那个什么洞要很久吗?”
“……可能今生再不回来了……”
朱敞怒道,“你不回来她怎么办?就算救活了,她见不到你,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滋味?你可知她这多年来对你尽付深情?”
铁匠鼻腔发酸,“咳,我哪里配,我胆小自私,无耻幼稚,我对不起她,但是已无回头余地了,我不嘱咐,你也能对她好,是吧?等她见好了,你带着她赶快走,不要在这里逗留。”
朱敞这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施即休永远不再回来了,那对他该是好事,可是他心里竟十分难过,好像在替灵岳悲伤,他叹了口气,“知道了。”
铁匠腿也有些打颤,要站不住了,急急地说,“我时间不多,你再帮我捎句话。”
“要叫你夫人出来么?”
“不,我不见她,她不是我夫人,一切罪孽,就到此为止吧,我不追究,希望她好自为之,我请你帮我捎句话给老秦和成峰,施即休往后不会再做错事了,请他们一定要相信我,一定。”
“好。”
铁匠的脸渐渐发紫,已经变了形,最后吐出一句,“大恩永记。”转身撒腿就跑,却一个趔趄差点跌入水塘之中,被那小弟子拉了一把,小弟子带他到通天塔的背面,乱石丛中,有一处向下延伸的洞穴入口,入口很小,漆黑一片,还隐隐冒着黑气,小弟子弯腰拱手,“师兄请。”
铁匠只觉得脚下一空,仿佛是跌入了那黑洞之中。
果不其然,铁匠走后没多久,就有人来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弟子,眼神里却好像住着个龙钟的老者,小弟子们一个个都是冷冷清清的,这些人若放在一起看,铁匠那半疯的模样,着实格格不入,小弟子交给朱敞一只大木盒,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药丸,药粉,细细告诉朱敞每种药怎么吃,什么时候吃。
朱敞一一详细记下,问来人大约多久能康复,来人说,按时用药,一两个月也就好全了。朱敞又问可有什么后遗症,小弟子想了想,说生育子嗣上恐有困难,自从她中了这毒,就没法再生出个全乎孩子了,等解了毒之后,能好到几分,要看天意。
朱敞脸上黯然失色。
小弟子交代完了就要走,却被王红参拦住,找他要铁匠。
小弟子神色有些轻微的厌恶感,斜着身子躲避她的拉扯,“这世上往后没有你要找的这个人了,你还是带着孩子快走吧,别等有人来赶你。”
王红参自然不肯依,又哭又闹,吵着要见贺雀,可是贺雀哪有时间见她?王红参抱着孩子,跑出那个小院,跑着跑着,整个人就软了,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朱敞倒是醒事,马上就开始照着说明给灵岳灌药,只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背着灵岳就走了,小弟子送到了门口,指了下山的路。
有人指路,走得很快,当天半夜,就到了山下小镇,找了个客栈,日日仔细给灵岳服药,到第三日上,灵岳就醒了,醒了之后两人也不耽误,随即启程,一刻不停地往蝴蝶谷赶。那些曾经丢失的感觉,一样一样在慢慢地回来,两人心有灵犀,谁也不提施即休,实际上从那往后好几年,灵岳都没有再提过施即休这个人,好像他没有存在过一样,即便因为什么事情偶尔提到或者听到,就跟提起张三李四一样而已。
等赶到蝴蝶谷的时候,天气已经要入秋了,而灵岳的眼睛那时候也渐渐能看见了,甚至已经开始尝试重新学习走路。
那王红参一昏迷也昏了好几日,醒来的时候,在一个陌生的荒野之地,除了她寄身的两间破烂小屋和一个小院子,四周再没有旁的景物,都是荒树杂草,但是显然已经不在上摇山了,人家把她给撵了出来,孩子没在身边,王红参脑子里一炸,慌忙起身往外跑,嘴里大喊着小娃的乳名,跌跌撞撞跑到小屋门口,这些日子水米不怎么充足,王红参手扶门框,眼前眩晕,一片亮白色,手脚无力颤抖,再不能前进一步,但是耳朵里听见小娃叫了一声娘,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下。
等了好一会,那眩晕过去,一个高个的青年,适才蹲在地上跟小娃和泥巴的,听见她的声音,站起来转身看着她,十分陌生地叫了一声,“姐。”
章后诗:
风华错,万人魔,碎山河。今宵有酒,高云长歌。
论因果,求不得,困龙蛇。此生落魄,来世成佛。
莲花座,尘埃落,凡人过。更添颜色,奈何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