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只有一个门派,通天塔打了一次,没打进去,便是少林寺,之后通天塔便没再把力量放在少林寺上。
通天塔不只是攻打这些江湖门派,朝廷衙门他们也打,富贵人家他们也劫,但他们从来不占领任何一个门派或世家,总是来打一仗就走,留下一地的血腥,那通天塔好像就是在无差别杀人,谁碰着,算谁倒霉。
江湖上开始谈起通天塔就色变,人人自危,门门都自保不暇,更顾不上他人。
那时候胡千斤才知道,原来那天来的是通天塔的人,而且还一定是头目,他也知道,烟霞与通天塔早晚免不了一战,他加紧布防,一边恐惧着,一边期待着,等着通天塔上门,因通天塔的出现,把他的原本的规划都打散了,柳花明被通天塔打得落花流水,他自己也应接不暇。
那时候陈慈悲不在烟霞,宋依稀送了好几次信过来,但是胡千斤也派不出人去帮她,后来听说是沈西楼带了些人出头,才帮宋依稀堪堪稳住局面。
干脆有些门派就自行解散了,一时间中原武林,一片萧瑟。
秋天的时候,陈慈悲从外边回来了,对通天塔一事也做不出任何判断,只是给宋依稀和沈西楼分别写了信,望他们稳妥为重,不要硬碰。
烟霞事务已经全盘交给了胡千斤,大敌当前,这三个人倒仿佛又能握手言和了,互相配合,抵挡通天塔的进攻。但是很快,陈慈悲的身体又出了问题,其实便是那一次为了救施即休伤了根本,一直没大好,竟至隐隐现出油尽灯枯之兆来,也终于明白放了一句话,说今年冬底,他就和落山回炽离岛去,往后无事也不再回来了,去仔细将养几年。
再往后江湖上有什么事,灵岳也不叫人告诉他了,就让他休养着。
烟霞上下对胡千斤十分依赖,胡千斤渐渐觉得,他好像不用做什么,这教主之位也不过是一冬一春的事情,早晚要到他手里,烟霞上下也都拿他和圣主一样的待遇,甚至连沈西楼和宋依稀递过来的信,也一并由他来看过,答复回去,沈西楼和宋依稀知道那是胡千斤答复的,但都以为,那就是圣主的意思。
到深秋,又发生了一件事,凤晴突然毫无征兆地双目失明了,一开始她觉得眼睛模糊,找了郎中看,看不出问题,只说她气血不太旺盛,开了些补气养肺,清肝明目的药,才吃了两副,眼睛便彻底看不见了,又过了些时日,她觉得鼻子闻不到气味了,嘴巴也尝不出味道了,周身上下的功能仿佛都在渐渐失去,她十分恐慌。
灵岳更加恐慌,有的郎中说,凤晴这样子,该是中了毒,但是又查不出是什么毒,可是凤晴一个丫头,没事谁来给她下毒,灵岳隐隐约约觉得这事不寻常。
整个江湖就这样好像焦灼住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境况每每愈下。
到了冬天,陈慈悲的身体就更加扛不住了,凤晴那时候也已经几乎不能动了,整个人瘫在榻上,静静地等待归期。
突然起了寒风的一个清晨,早上灵岳往陈慈悲屋里去探望,沿途遇到了一群侍卫在兴奋的大叫,说这么香,肯定是炖的鲅鱼,侍卫看见灵岳过来,赶紧收了声给她行礼,灵岳疑惑的问,“什么这么香?”
一个青年护卫一脸兴匆匆地回答,“小姐,你没闻到吗?今日肯定有鱼吃,炖得多香啊!”旁边的人纷纷附和,灵岳笑笑,“好,那你们都多吃点。”她抽了抽鼻子,还是什么都闻不到,她觉得她也要进入到倒计时了,得在她走之前,把陈慈悲赶到炽离岛去,不能让他看着自己,像凤晴一样一点一点的消亡。
只是有些不甘心啊,施即休呢?他在哪?为什么不能回来,让她再看一眼也好,毕竟为他付出了一世的深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断了,连一句再见都没说上。
陈慈悲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走了,把他交给落山夫人,灵岳放心。快到新年的时候,虽然通天塔还在日夜不停地在外面作恶,但是沈西楼、宋依稀收了烟霞的信,还是一起都来了,陈慈悲说,一起过个年,往后神农教就交给他们了,他过完年就走。
似乎胡千斤的继任,已经板上钉钉,连沈西楼都对灵岳说,他若能踏踏实实好好带领神农教,我愿居于他手下,红袖楼供他驱使,按年按节,一样送钱到烟霞来,愿尊他一声圣主,灵岳说我也愿意。
那年的新年,烟霞过得着实快乐,就好像黑夜来临之前最后的狂欢。
甲午马年的除夕,梵坛里一片灯火通明,爆竹花灯,热闹非凡,陈慈悲的小屋里火盆和火炕烧得热热乎乎,往年过年,家里没有个女主人,虽然也大鱼大肉,但总不像个样子,今年有落山夫人在,一切都被她安排得妥帖,无论是远道来的,还是家里住的,都能吃到自己喜欢的饭菜。
落山夫人还给几个晚辈各自做了新衣,沈西楼那一套,还如他以往一样是个大红的颜色,她那眼也厉害,有的人只是见过一面,就把他的尺寸看得分毫不差。
大家围在一张大桌子旁,几乎把陈慈悲的小屋挤满了,落山夫人招呼大家吃喝,人人都尽兴,尤其是陈慈悲,看着沈西楼居然和胡千斤两个划起拳来,又搂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称兄道弟,宋依稀和珑璟也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好像多年老友,陈慈悲感觉老心甚慰。
可是灵岳老是觉得他眼里泪光盈盈的,知他心里感慨太多,就拱在他身旁陪他说话,陈慈悲说,“灵儿啊,爹活了五十几年,才刚知道,人活在这世上,什么事最重要,爹没法传授给你,这事人人都要自己想通,别人告诉的,一律没用,但盼你遇事自己多想想,许多事不过是眼前事,一时事,守得住长久的,根本的,就行。”
灵岳点头,语气淡淡的,笑意盈盈,“女儿这几年也明白了许多,爹爹不用担心,女儿也长大了呀,不为那些不值得的琐事困扰,只要爹爹好,娘好,小姨好,两位师父好,我就好。”
有个人她没提,陈慈悲突然觉得难受,声音里好像调进了苦茶,有点变调,幸好屋里闹哄哄的,没人察觉到,“爹盼着……若是他真的永远再不回来了,你不必一直等,这世上好男儿不止他一个……总要有个人照顾着你才行……”
灵岳脸上笑容的弧度都没变,“放心吧,爹,我不能苦着自己,他日有人来求娶,你可要从炽离岛赶回来,这事没你做主可不行。”
“那是自然!我可得仔细看看,要紧是他能对你好,旁的都不重要,他要是敢欺负你,我打断他的腿!”
“爹呀!打断腿也没用,您不是已经打断一个了么,还不是叫他给跑了!下回咱们两条腿都打断,让他怎么也跑不了,爹看如何?”
陈慈悲这才笑了,“好!”
灵岳倚在陈慈悲胳膊上,感觉很踏实,“所以爹好好休养,可要长命百岁,将来我生了孩子,你还得教他功夫,让他当天下第一,好不好?”
陈慈悲郑重点头,“好!我要让他当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小孩。”陈慈悲想了一会,“小时候我欠下你的,都还给他去。”
众人闹哄哄直到接近清晨,纷纷给圣主和落山夫人拜了年,领了红包,才各自散了。
定的是初三启程,还剩两天,众人都还不知道这继任教主是哪个,等到初一晚上,陈慈悲开始一个一个地叫人去他屋里,做最后的谈话,教众都焦急地等待着,说等谈完了,就该知道新的圣主教主花落谁家了,七成人赌胡千斤,甚至已经七七八八有人在喊胡圣主了,但是有两成人莫名其妙地坚持要赌是陈灵岳,剩下一成说什么的都有,说墨良辰有机会,沈西楼也有机会,甚至宋依稀。
陈慈悲第一个就找了宋依稀,意思无非就三个,第一感谢了宋依稀多年来为教中的付出,第二拜托她之后多帮忙照看灵岳,第三,无论他选了谁来继任教主,她都要像今日对他一样,尊新教主的指令行事。
宋依稀赌咒发愿,全听圣主安排。
小半个时辰,宋依稀就出来了,跟着是墨良辰,那老哥俩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墨良辰愿意继续留在烟霞,当做陈慈悲留下的一只眼,帮他盯着,看看事情是否是按照他安排的进行,重要的是,要帮他照看好灵岳,若是有合适的人,给她找个婆家。
陈慈悲知道墨良辰还有别的理由愿意留下来,但是墨良辰不说,他就也不说,反正他俩对现下这个结果都满意。
第三个是沈西楼,众人纷纷猜测,越往后的,说明跟圣主越亲密,越有可能就是继任教主,胡千斤着人去打探,说陈小姐已经睡下了,看了今晚上没有陈小姐的事了,沈西楼进去的时候是亥时初,胡千斤盘算着,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到他了,他把今日手里的事都安排好收了尾,穿上过年时候落山夫人亲手给他缝制的新衣,在自己屋里静静等待,珑璟站在窗子旁,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侍卫,指不定哪一个就要在她窗前停下来,说教主请胡尊主过去叙话,珑璟心里不停地翻涌着,她问胡千斤,“今夜,就要尘埃落定了吗?”
胡千斤点点头,“你觉得有多大的可能性不是我?”
“没有,圣主多少次都流露出这个意思了,你还担心什么,肯定是你。”
胡千斤一笑,“好,等会你教主回来,今夜战到天明,可好?”
珑璟脸上顿时一片羞红,眼睛里的水纹波动了许久,她轻声说,“千斤,等你做了教主回来,娶我,行么?”
胡千斤站起身,走到珑璟身后,将她环在怀里,“当然好!我此生只有你,没有别人,我定八抬大轿,让你风风光光做上教主夫人,如何?”胡千斤的语气势在必得,珑璟转过身,胡千斤低头吻在珑璟的嘴唇上。
珑璟觉得那个吻跟以往都不一样,胡千斤一点都不急,似乎只是在轻轻地勾引着她,让她自己扑上来,从前胡千斤亲吻她,总像是在发泄,在宣示主权,需要她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永不背叛,那种压迫感让她有时候想逃,却永远无处可逃。
而今天不同,胡千斤似乎放下了,似乎他不用再证明什么是他的,因为这一切,这个神农教,眼前这个人,本来就是他的一样,他不用苦心经营,不用旁人去确认,那就是他的。
所以那一刻,珑璟心里突然一空,她觉得她失去胡千斤了。
那一吻又清又浅,还没点到,即止了。
夜色在时间里潜行,一点一滴,不知道过了多久,胡千斤惊觉,问手下人什么时辰了,手下人答,马上要进子时了,那一刻胡千斤感觉脸上像被人抽了两个大耳刮子,他不甘心,再问,“沈西楼在哪?”
下人答,“沈尊主一直在圣主屋里没出来。”
胡千斤登时觉得腿软了,沈西楼在老头子屋里呆了一个时辰,还没出来,珑璟又来劝,“圣主要走了,他们好歹父子一场,多说几句也正常,且再等等吧。”
胡千斤开始焦躁不安,什么事情他要交代这么久,难不成老头子要临场改主意?难道沈西楼有能耐在一夜之间扭转陈慈悲对继任教主原定的安排?
又过了一个时辰,沈西楼还是没出来,胡千斤开始手脚冰凉,又问,手下人说,“能听见屋里在说话,灯也一直亮着,确实还在。”
胡千斤跌坐在椅子里,满目的不可置信,珑璟的劝慰也一句都听不下去了,他觉得喘不上来气,衣衫被他扯得散乱,珑璟赶紧帮他整理好,“衣裳别弄乱了,夫人给做的,等会见圣主,还是要恭敬。”
胡千斤眼神乱飘乱晃,抓着珑璟的手,“他还会见我吗?他此刻已经跟沈西楼把什么事都定好了,等沈西楼出来,我就要给他下跪磕头了吧……”
他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好难熬,院子里的声音渐渐都没了,大家都睡下了,只有胡千斤还在拼命瞪着双眼等,但是夜太长,等太久,胡千斤在椅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昏沉过去,突然他迷蒙中听见一声鸡鸣,胡千斤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什么时辰了?什么时辰了?”
门口下人赶紧回报,“回尊主,卯正一刻。”
胡千斤声音嘶哑着,“沈西楼还在吗?”
“回尊主,沈尊主在寅时末离开了圣主的屋子,圣主睡下了,吩咐不要去打扰。”
胡千斤觉得一股酸水从胸腔里涌上来,灼烧着他的喉咙,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目光呆愣,直说,“完了,全完了。”又叫人去打探,沈西楼也睡下了,可是胡千斤再怎么也睡不着了,顶着俩大大的黑眼圈,听着外面一声声的鸡叫,看着晨光一丝丝透进他屋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