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生走了之后,胡千斤便隐隐地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先是陈灵岳把他手底下几个管事的挨个叫过去单独问话,那来路不明的陈小姐坐在高凳上,磕着瓜子,不紧不慢,十分悠闲的样子,胡千斤手底下管事的板板正正地跪着,陈小姐问,叫什么名,家哪里的,家里几口人,是否婚配,什么时候来的,具体是干什么活,都干过什么事,管几个人,向谁汇报,上次报是什么时候,报的是什么事。
有几个不太愿意答的,陈小姐就说,“要么你回去问问你家尊主,这事能不能对我说,要是你家尊主也不确定,让他自己去问问圣主。”
这话说了,谁还敢真的去问问,便一一全答了,再有不老实的,灵岳就说,“你要是同我说谎话,记得回去千万把知道这事的人都串通好了,要是有一天一旦让我发现你说的不是实话,扒你两层皮!”
一跪就是一下午,直等到陈小姐坐累了,就说一声,“辛苦这位兄弟了,领个赏,下去吧。”
果真叫人给封个十两银子,恭恭敬敬送出去,弄得这些小头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边领了钱,不敢在口袋里多留一刻,捧着衣衫就往胡千斤屋里去,胡千斤问他们陈小姐都问了什么,一个个指天发誓,把陈小姐的问题,自己怎么答的挨个重复一遍,末了再把银子掏出来,说是陈小姐赏的。
胡千斤瞪着那银子生气,胡千斤御下极严,赏罚向来分明公正,才让所有小头目都服气,但这是陈小姐赏的,虽然坏了他赏罚的规矩,但也没办法,便叹了口气,“拿着吧。”
终于有一天早上,陈小姐叫人把于珑璟请了过去,于珑璟想着,要替胡千斤拿捏清楚,这陈小姐究竟想干什么。于珑璟进屋就行礼,陈小姐一脸光辉灿烂,笑得甜腻,上前把人扶起来,嘴里亲切地叫着,“珑璟姐姐哪用得上跟我行这么大礼,只是闲来无事,请姐姐过来坐坐,不耽误姐姐正事吧?”
珑璟错愕,这好像跟小头领们说的这陈小姐一直不苟言笑心思深沉不一样,灵岳恭敬地把于珑璟请上了座,拿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来招待她,一句也不问珑璟管什么的,干过什么事,只问她烟霞城里什么有什么好吃的,什么好玩的,还拿了很多新鲜玩意给珑璟看,于珑璟吃了聊了,到最后觉得,这陈小姐哪有什么心思,不过是个孩子的心性,胡闹乱闹而已。
灵岳那一日把于珑璟从早上一直哄到晚上,临走还依依不舍地拉着珑璟的衣袖说,“姐姐要是没事,常来我这里坐坐,我在这院子里跟谁都不熟,大多数人都凶巴巴的,唯独看姐姐十分合眼缘,姐姐可多可怜我!”
珑璟连连点头,想着要是真得了陈小姐的青睐,往后也能多帮衬胡尊主一些。
珑璟回去也去了胡千斤屋里,胡千斤早等得焦急,问她陈小姐都问了什么事,毕竟珑璟知道他的事情太多了,事无巨细,连他身上长了几个痦子都了如指掌,珑璟说,“小姐什么都没问我,只是与我说一些好吃好玩的事。”
胡千斤眉目顿时冷峻了起来,“你在她院子里一天六个时辰,什么好吃的能聊这么久?”
珑璟也看胡千斤一瞬变了脸,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旁人都打掉了底似的问,怎么什么也不问我,不过我觉得陈小姐,仿佛不似旁人说的那般怪诞不经,也不过是个散漫的小孩子罢了,也挺招人喜欢——”
胡千斤冷笑了一声,“她赏了你多少钱?”
珑璟一愣,十分慌张,“没!她没赏我钱,若是有,我怎么会不告诉你!”
胡千斤冷着脸,“你过来。”
珑璟靠近,胡千斤突然一把拽住了珑璟的衣衫,迫使她低下头,珑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胡千斤恶狠狠地说,“那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对着我说她的好话!说!真的只是这些吗?你有没有骗我!你是不是要背叛我?”
珑璟跪在胡千斤的脚边,低着头,胡千斤还是不满意,拉住珑璟的头发,逼迫她又抬起头,珑璟吃痛又惊慌,眼里闪出泪水,“我没有一句骗你!我也没有背叛你!若所说一句不实,叫我天打雷劈!”
胡千斤忽然松开手,用指弯轻轻刮去珑璟脸上的泪水,把珑璟扶起来,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两手臂环住珑璟腰身,头拱在珑璟颈间,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音色,“哎!珑璟原谅我,我这样轻易就上了她的圈套,她就是故意在试探我,想看我露出不堪的面目,珑璟这些日子可要多提点我,免得我再上她的当!我这些日子要谨慎些,这沈西楼太鸡贼,我怕他已经有所警觉,要是不谨慎熬过这一阵,恐怕想再动沈西楼就难了。”
珑璟渐渐收了眼泪,与胡千斤抱在一起,“我怎么会不明白你,怎么会怪你呢,你谨言慎行没有错,辛苦努力这么久,哪想到那汴梁红袖楼早被沈西楼搬空了!一番周折,只是拿到了些房子和地,还欠着一大堆的债,他难道能未卜先知?”
胡千斤叹了口气,“我事后想想也合理,朝廷里和咱们闹翻了,知道红袖楼是圣主的产业,他们都已经发兵攻打烟霞,搞不好哪天就去查封红袖楼,要是我也会早做准备,哎!白费了一番力气,不过好在我料定了沈西楼绝不会轻易放过封南世家,也算是上天酬劳,再往后做什么,咱们可得慎之又慎。”
没过几天,说陈慈悲突然病了,染了风寒,还专门请了大夫来家里诊治。
陈慈悲少说也十年没染过风寒了,身子骨一向强健,况且这眼瞅着都要入伏了,哪来的寒呢?
胡千斤觉得奇怪,自然要去探望。
陈慈悲小身子骨缩在一个大躺椅上,果真身上还盖着一层被子,额头在发着汗,不一会落山夫人端了药进来给他喝,那药也不知是什么药,十分的刺鼻难闻。
胡千斤仔细地问了病情,陈慈悲倒是满不在乎,说过两天就好了,没坐一会,陈灵岳来了,见了胡千斤在这,好像还挺吃惊,便坐下来一起聊了会。
那陈小姐惯不会说好听话,聊了一会便对胡千斤说,“胡大哥辛苦,这些日子教里的事情就麻烦胡大哥多照应,不过胡大哥对教里所有的事情都如数家珍,照应起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一般的事就不要都拿过来问爹爹,胡大哥自己做主就是了,爹这次病得重,需要多休养,不能多劳心。”
胡千斤听了十分紧张,从前陈慈悲最在意的,就是他们三个尊主都只做好自己分内事就行,不能逾距去管别人的事,除非有他授意。蒋玄武就是个管不住自己的,红袖楼的事他想问问,烟霞也老想放两个眼线,最终还是让陈慈悲起了杀心。
胡千斤赶紧说,“小妹说笑了,我哪懂所有的事,只是自己这一摊都搞不利落,所以常常来烦圣主。”
陈慈悲却好似并未在意,只说,“灵儿啊,你也不要为难千斤,若是有他忙不过来的,你反正闲着,多帮帮他,也正好跟你胡大哥多了解一些教中的事物,不要两眼一抹黑。”
灵岳佯装不悦,“爹呀,你前几日还让我不要老是在烟霞待着,让我各个分舵和各地的红袖楼都去转一转,如今又让我帮胡大哥,我哪忙得过来,外面有大哥,有宋姐姐,家里有胡大哥,您就别这么操心了!他们跟着您这么多年,怎么你得了个伤寒他们还撑不起门面了?”
胡千斤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嘴上却赶紧说,“我们几个自然该多照应,好让圣主好好休息,也该让小妹多了解教中事务,小妹头脑聪慧,定能帮上大忙。”
车轱辘话说了好几个来回,灵岳就开始下逐客令了,“胡大哥,爹的病也不大打紧,不过是年纪大了,体质多少弱一些,照顾他都是家里的事,有娘在,自然照顾得妥帖的,郎中叮嘱了要静养,大哥就多担待,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也不用日日跑过来,实在有事拿不定的,咱们兄妹先商议,总有个章程解决。”
胡千斤连连点头,没再坐下去,赶紧告退了,从那天开始胡千斤就再也没进过陈慈悲的院子,对他的病情也只是听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的,原本陈慈悲院子里都是胡千斤留下的人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人竟然都被陈灵岳给替换了出来,里面的消息出不来了,胡千斤终于想到了和当年蒋玄武一样的问题,会不会他也瞄错了靶子,真正是他对手的,是这个小丫头?
这小丫头脾气秉性和陈慈悲一脉相承,脑子活泛得很,一眨眼睛就掉出来二斤手段,拉下脸来,就算不怒,也叫人怕三分,陈慈悲费尽周折才跟她相认,这硕大江山,难道不留给自己的亲生骨肉吗?
胡千斤又想到,小丫头跟沈西楼和宋依稀关系都不一般,那俩人大有俯首称臣的架势,沈西楼虽然也跟陈慈悲亲近,但是他毕竟不是亲生的,而且着小丫头这些日子明显在拉拢珑璟,并且对他心存芥蒂,要是有朝一日一举把他除了,小丫头接下神农教便可毫无障碍。
但是胡千斤心里又转,再或者,小丫头还是在试探他呢?
陈慈悲院子里的封闭好像越来越严,几乎没有人可以见到他,看落山夫人和灵岳的表情,好像情况不太妙,胡千斤早就觉得陈慈悲从炽离岛回来状况有些不太对,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如今看,老圣主哪里是什么风寒?怕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吧!他要是蹬了腿,那陈灵岳上位理所应当啊。
胡千斤在不停的猜忌中灼烧着自己的心。
在此期间,陈小姐还是持续不停地约见胡千斤手下的小头目,他们给胡千斤报了什么,便要原样给陈小姐报一遍,每件事胡千斤是怎么回复的,他们也得如实说,并且次次拿赏钱。
胡千斤没见过这样明目张胆监视他的,更是话不敢随便说,事不敢随便做,整日提心吊胆,直到一天珑璟突然跑过来报,说早上陈小姐又叫她去,她比着约定的时间早去了两刻钟,正撞上有一个人慌张地出门,那人她认识,是烟霞城里的大土豪,家里做寿枋的生意发家,烟霞城里有头脸的人若是去世了,都是他家包办的,珑璟惊了一跳,那陈小姐眼哭得红肿,珑璟赶紧问她怎么了,她却不正面回答,只说自己心里难受,叫她来陪一会,珑璟问圣主最近可恢复康健了,陈小姐说,没什么大事,闲聊间还无意提到,已经叫人送信给宋依稀和沈西楼,让他们快来烟霞。
胡千斤问,“她是否见到你和寿枋老板迎面相撞了?”
珑璟回忆了一下,“八成是没见着,我撞着了那寿枋老板,在屋头上愣了一会,才进去的,许是她以为我刚刚来。”
胡千斤摇头,“所以你也说不准是吧?就算她没看见,她院子里许有旁人看见。”
“那有什么问题呢?”
胡千斤站起来,在屋里摇头晃脑地走来走去,心里琢磨着,陈小姐理应知道珑璟会把这一切都告诉胡千斤,若她看见了珑璟撞见了寿枋老板,必定胡千斤会知晓陈小姐见过寿枋老板一事,他知道了若不去问一声,便显得他太薄凉;可若是她没看见,他却知道了,过去问,陈小姐又会怀疑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这事当真棘手。
珑璟却觉得,原本就是胡千斤心思太重了,不如就直接过去告诉她,珑璟撞见了那寿枋老板,所以他过来问问。
胡千斤说,“不对,你在和她聊天的过程中,并没有提到你见到了那寿枋老板,反而回来偷偷告诉我,那就是你对她不仁义了。”
珑璟惊觉,确实如此,胡千斤真是玲珑心窍。
珑璟说要不然派人去圣主院里再偷偷打探打探吧,胡千斤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不去,万一这是个圈套,他到了陈灵岳手里绝对捞不着好,那陈小姐逼得他不敢耍一丝花招,只能把事都做在明面上,思虑再三,胡千斤还是决定去问问陈灵岳。
晚上饭后胡千斤去叩响了陈灵岳的院门,守卫报过之后就让他进去了,灵岳挑着一盏小油灯,在看什么书,胡千斤行了个礼,陈灵岳让了座,“胡大哥深夜前来,有什么指教?”
那语气阴阳怪气,胡千斤只能当做不识,恭谨说道,“愚兄哪敢有什么指教,只是十几日没见到圣主了,我实在担心他老人家的病情,望小妹通融,许我去探望一次。”
胡千斤根本不提什么寿枋老板的事情,也未提珑璟和他说过的任何话,只这样说,没有任何毛病,哪知那陈小姐一瞬间就拉下脸来,“我不是和胡大哥说过了么,无事不用去探望了,有我娘在身边,你不必担心,等过几日吧,等爹爹全好了,胡大哥随便去探望。”
胡千斤不甘心,“圣主这些年对我来说如师如父,想到他被病痛折磨无法起身,我就在一墙之隔,却无法伺候在侧,实在是食不下咽,夜不能眠,我不和圣主多说话,只进去看一眼就行。”
胡千斤若表演起深情来,多少有点别扭,这是他不太熟练的一门手艺。
陈小姐脸色更沉,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摔在了小桌上,语气十分不敬重,“胡大哥!你想干什么?一个伤寒风痛,哪里就病痛折磨无法起身了?你这样执着,莫不是有什么旁的目的?”
胡千斤赶紧辩解,“小妹!我心里惦记,那是我至孝之心,圣主身上有一丝不爽利,在我心里都如山崩地塌,我哪有什么旁的目的?我这许多年来费尽心血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无不是为了报圣主知遇之恩,小妹怎能这样无端揣测?”
陈小姐站了起来,胡千斤哪还敢坐着,赶紧也站了起来,陈小姐说,“哦?如此说来,胡大哥对神农教,对我爹爹倒是忠心耿耿,忠贞不二了?”
胡千斤说,“自然忠心耿耿!”
陈灵岳笑了笑,“那胡大哥对我呢?”
胡千斤一愣,却也没让话掉地上,“自然和对圣主一般无二。”
“呵,胡大哥也这样对圣主说话吗?”
胡千斤这回接不住了,憋了一会,才尴尬回道,“愿听小姐安排,小姐说怎样,便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