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我以后不敢拍着胸脯跟你说我来保护你,我来照顾你,反而还要你管我……我真难受,我瞧不起我自己!”
灵岳给他擦擦眼泪,“别哭了,你别以为你断了条腿以前说过的话就可以不算数了啊,想都别想!该你干的,一样也少不了,我也不信施即休断了条腿就成了废人了,你这不是一条腿也能站住么,你不想拄拐杖是吧?”灵岳手上用力搂紧他的腰,手上使劲拽着他的胳膊,一脚踹开房门,“来,就这样走,门槛跳过来,咱们去喝酒!”
即休一半靠自己跳,一半靠灵岳拉和扛,总算离开了那间屋子,灵岳说,“等会你给我好好演,别给我丢面子!”
“诶,好。”脸色如丧考妣。
但那一餐施即休确实演得不错。
参加筵席的人有陈慈悲、墨良辰、凤扬儿、胡千斤和珑璟,胡千斤自打蒋玄武去了之后,着实老实了一阵子,尤其是陈慈悲从胥蒙山回来之后,一直呆在烟霞,他常常随侍左右,便更不敢表露出一点头角,见他乖顺了,陈慈悲也未多做责难,这些日子看他照顾施即休也诚心诚意,勤勤恳恳,对着他笑脸就更多了。
珑璟比在座其他人都更紧张,虽然她常年在烟霞,但是和圣主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一桌吃饭这竟然是第一次,她也知道,这不是看在她是火塘的领主面子上,而是看在她是胡千斤的榻上宾的份上,才让她上桌,因而心里五味杂陈。
众人跟施即休举杯,施即休来者不拒,但伤刚好了一点,没喝太多,刚沾沾嘴唇,就被灵岳按下了。
即休和灵岳见在席间没有外人,还谈到了那封从紫微宫里拿出来的秘密卷宗,即休说,“这份卷宗只有两页纸,简单地记录了当年的调查结果,并没有记录过程,当年福康郡主受的伤,有名司查到最后,追到了一个叫‘通天塔’的不知是门派还是朝廷的部司什么的,进而查实通天塔背后的人竟然是宣静王,也就是说,对福康郡主下手的是她的父亲,因而便没有办法再追查下去了,不知当年经过了什么波折,宣静王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置和惩罚,这件事压了下去,卷宗也密封了起来,不过这样就很不合理了,宣静王有什么理由做这样的事?况且宣静王也没有对我下手的本事,因而灵岳一直说那份卷宗是假的。”
灵岳接言道,“当年福康郡主受伤的事情,有人不想让即休知道真相,这个人我看应该不是容寿,容寿正想卖人情给即休,因此这事跟他关系不大,有名司当年的调查,除了容寿,何令君定然也十分清楚,他才是更不想让即休知道幕后黑手的人,我猜这份卷宗被何令君替换过。”
灵岳语气淡定地提到容寿的名字,陈慈悲那里心头一震,想来她已经彻底和容寿划清界限了,那意味着什么,他心里突然又燃起一丝火苗,但没声张,只是听着他们讲。
凤扬儿突然接话,“灵儿,你能把那封密卷拿过来给我看一下吗?我曾在容寿手里见过一些密卷,所有的密卷之上都有一个双龙印章,这是官家的私印,若是有人伪造替换,这枚印章他一定造不出来。”
灵岳点着头,赶紧跑回去把那密卷拿了上来,凤扬儿接了,对着那印章的部分仔细端详,而后开口,“灵儿,即休,这份密卷确实是伪造的,这里也有一个双龙印章,但这绝不是我见过那种其他密卷上的印章,这个章比原章少了很多细节,该是匆忙之中胡乱刻上去的。”
凤扬儿把那密卷又递回来,灵岳和即休凑在一起仔细看了,这印章确实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样子,即休叹了一口气,“如此看,这线索又断了。”
灵岳摸摸即休的手臂,“你别担心,我还有个办法,福康郡主代国外嫁,嫁去了女真皇族,我师父如今也在那呢,我给他写一封信,问问他是否能查查郡主真正的死因。”
即休点点头。
陈慈悲素来也听凤扬儿说这位师父的事情,那班布师父最早是凤姜儿给找的,灵岳在外面飘荡那些年,也是这位师父一直照顾,遂开口道,“灵儿,你师父如今多大年纪了?”
灵岳来了之后,陈慈悲果然是没有任何为难的,也没再提过任何一句认亲的话,处处都照顾得妥帖,灵岳这才渐渐放松了些警惕,也和陈教主说话,虽然有些疏淡,但总比从前一看见他就生气的时候强多了,因而也神色如常地回答,“师父今年五十八岁。”
“这样的年纪,也该多注意保养,咱们烟霞没有别的,就是海货多,深海里有个黄螺参,最是保养佳品,延年益寿不敢说,调气养血是一等一的好,今年刚好丰收,你看可方便我带上几箱随你的信一起寄过去给你师父尝尝?”
在座的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墨良辰甚至还突然担心起来,这灵岳会不会当场翻脸,旁人恐怕也有同感,席上突然静下来,没了声,墨良辰忍不住了,怕打着陈慈悲的肩膀,“阿慈!不是生长在海边的,不爱吃那些东西,况且灵儿的师父如今住在女真皇族中,要什么好东西没有,你就别操那个心了。”
其实灵岳没有马上接话,她心里着实酸涩了一阵,虽然这只是个小恩小惠,但是能有这份心的,这世上没有几人,她觉得再这样住下去,自己搞不好就被陈慈悲拿下了,心里想了这许多,面上却不露出一丝神色,仍是客套地回复,“多谢教主盛情!我和即休住在您这地方这么久,一直对我们照顾得十分妥帖,已经无以为报了,哪还能再多贪多占。”
灵岳顿了一下,脸上笑得客套,“教主别对我们这么照顾,许我们还能踏实再住些时日,这恩情,我记在心上,他日再寻求回报的法子。”
陈慈悲还想说些什么,被墨良辰按住了,好在此时凤扬儿又起了一个话头,这一茬就被揭过去了,凤扬儿问施即休,“即休,为何你师父要这样迫害你?你可知晓。”
施即休苦恼地摇摇头,“夫人,这问题我也想了许久,许是怕我知道了他那个什么上主教的什么秘密吧?可我着实什么也不知道。”
陈慈悲这也稳定了情绪,“照你之前的描述,贺雀想杀你,可能未必和你有关系。”
大家都一齐问,“怎么讲?”
陈慈悲说,“他可能是杀给其他教众看的,如果你有可能知道他那上主教的秘密,又没入他的教,他便要杀你,是为了向其他教众说明,该教对外人是绝对的隔绝,这是他们用以保证上主教的与众不同和血统纯正的方法,这样能提高上主教在信众心中的地位和增强他们心里的优越感,便能更加忠实于这上主教,我看贺雀,像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众人纷纷点头,又闲扯一阵,担心施即休太累,便散去了。
那晚上灵岳可是将施即休好好地摆布了一回,但是只有在第一次,借着入脑的那点酒劲,施即休感受了一回淋漓尽致,他深陷在猫儿绵绵密密的亲吻中无法自拔,他好像忘了他断了腿的事情,。
直到断肢磕在那榻板上传来的痛感上了头,他的酒劲就退了,仿佛从那沉溺的梦中突然惊醒,然后就再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了。
第二天早上,施即休的肩背处的伤,原本有点要结痂的意思,却又一次破溃了,破溃之处比之前单单火烧的伤处又扩大了很多,之后断腿处也流了脓血,施即休开始咳嗽,发烧,一日比一日严重,到最后竟至连日昏睡,全身浮肿,高热不退,眼见着气血都要败光了,上次的郎中来看了几次,查不出病因,被陈慈悲打了一顿,再不肯来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灵岳和旁人都措手不及,看着要恢复痊愈的人,轰地一下又崩塌了。
然而眼泪,失眠,忧心焦虑,通通救不了施即休。
十月中旬,秦书生带着守如瓶来了。
秦书生坐在施即休榻前,握着他滚烫的手,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还是如瓶在一旁一直问灵岳,秦书生才听了个囫囵个。
如瓶还告诉灵岳,他哥如城不让秦书生来,觉得这里是龙潭虎穴,新鲜垒好的陷阱,就等着秦书生来跳呢,秦书生却又非来不可,临走和守如城大吵了一架,守如城负气出走,如瓶叹气,“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这个残局呢!”
胡千斤为了顺陈慈悲的意,天南海北的请来不少大夫,但都是束手无策。
施即休中间朦朦胧胧睁了一会眼睛,眼神十分涣散,眼珠转了一圈,把屋里的人挨个看了一遍,最后才落到秦书生身上,嗓音黯哑地说了一句,“哥哥……你来了。”
然后就又闭了眼,秦书生忙不迭答应着,施即休却一句没听到,灵岳的眼肿着,却又干涩得再流不出一滴眼泪。三个老的看见这情形也是干着急,隔三差五听见陈慈悲在旁的屋子里大骂某个郎中,那声音如洪钟一般,回音阵阵,整个黑龙殿无论哪个角落都能听见,奉茶的小姑娘被那一嗓子吓得打落了手里的茶盏。
屋漏偏逢连夜雨,十日后的凌晨,将明未明之时,墨良辰突然来叫醒了灵岳,并叫秦书生一块要把施即休从黑龙殿运出去,灵岳忙问出了什么事,墨良辰说,有一位大夫,好不容易请来的,但那大夫有个毛病,暗处视物不明,因此要把即休运到黑龙殿后山,黑龙殿前脸对着梵坛的院子,后背从山间穿出去,到一处四面环山的地方,那里周围都是天堑险山,除了穿过黑龙殿,没有其他出入的门路。众人忙了大半个时辰,在墨良辰的带领下在黑龙殿中拐了十八个弯,终于到了后山,刚刚把施即休安顿好,天色便渐渐地明朗了,果然有一个老郎中在那等,眼睛有点翻白,给施即休仔细诊过脉,开了药,灌了下去。
等了大半日,施即休没有任何反应,而那老郎中也消失不见了,灵岳着急,哪里来的狗皮郎中,也不知胡乱开的什么药,正当她在后山乱窜想要再问问那郎中时,终于发现了不寻常。
后山的地方不大,看陈设,好像是两个老头闲暇时喝茶练功的,因此大片的地方空着,都是些怪石草木,屋舍只有四五间,此刻却好像挤了太多的人进来,墨良辰,小姨带着凤晴,秦书生带着如瓶,还有许多日常照料他们的人,而黑龙殿里似乎也一直有隐隐的人声,黑龙殿里的地方要大许多,有人守卫,平常都十分有秩序,而这大半天,似乎一直有嗡嗡的声响,除非是里面也挤了太多的人,否则不会这样。
不时还有一些教中护卫穿来穿去,神色紧张,附在墨良辰耳边不知在禀报着些什么。
灵岳去拉住墨良辰,“二师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墨良辰突然愣了一下,“没……没什么事啊,也不能老住在那暗无天日的洞子里,对他的病情也不好,所以搬出来住住。”墨良辰明显是没怎么撒过谎。
“不对,二师父,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你演戏也不演好点,那个假郎中的眼神根本就不行,怎么看病?还有你这人来人往的,若真的让即休静养,怎么会放这么多人进来!”
“郎中哪有假的,水平差点罢了——”墨良辰想反驳。
灵岳却不让他有时间想,“还有!陈教主今日一直没露面!怎么回事?”
“你不是不想看见他么……”墨良辰目光有点躲闪。
灵岳眼皮虽然肿着,眼神却仍然犀利,墨良辰一个不防,竟被灵岳抓住了手腕,灵岳神色有些凄厉,“还撒谎!怎么脉象这么不稳?”
墨良辰编不下去了,就要挣脱跑掉,灵岳不防,险些脱手,“要是不告诉我实话,我就自己去看看!”说着比墨良辰挣脱的速度还快,嗖的一声就往黑龙殿的方向而去,却被墨良辰两步就跟上了,“灵儿别去!我……我说!”
灵岳停下来,嘴角一丝不查的小小得意,墨良辰说,“额……”
“快说!”
“有点小麻烦,朝廷对我们出手了,汴京来的主帅,一路上带着京东东西两路的守军,集结在烟霞城外,打着奉皇命剿匪的旗号,阿慈他……”
灵岳一惊,这些日子只顾着忙施即休,竟然忘了这个茬,汴京城那些人怎么可能放过她们,虽然心里还计较着怎么和神农教保持距离,但此刻就是那人在外面为他们抵挡着朝廷的官兵,却让他们躲在远离战场的后山。
相比之下,容寿才是真的手狠心黑,昨日还在跟她讨要十八年养育之恩,今日就来要她性命,灵岳一时心里乱了滋味,赶紧问是什么情况,“来了多少人?主帅和副将都是谁?”
“查明了主将叫费连河,副将叫朱敞,据报说是有……两万人。”墨良辰眼神又开始闪躲。
灵岳又是一惊,手下失了轻重,打在了二师父肩上,“二师父!两万官兵?你怎么不去帮他!”
墨良辰也有点急,“阿慈不让我去!说我不守着你们,他在前面无法安心对敌。”
灵岳心间突然被拱了一把火,火上又浇了一瓢油,“那……咱们有多少人啊?”
“珑璟已经趁早派了出去,会尽快将火塘的六百人调过来,咱门北面是天堑海沟,巨浪滔天,暂不用守,千斤率领一百人守东门,西门也约有百十人,咱们也就不剩多少人了,如今黑龙殿和白玉宫里,都塞满了神农教的信众,但那些人只是城里的百姓,毫无战力,还得靠我们护着,这里边还用了一百护卫,现下他们主要在攻南门……”
灵岳掰着手指头,“就这四百人,就算火塘的人来了,又有什么用!”
墨良辰疑惑,“哪有四百人,我们只有三百人!”
“南门不是还有一百人?”
“南门……只有阿慈一个,东西二门除了千斤,其他人在朝廷的官兵手下,也几乎无力反击,只是招架……”
“陈教主一个人?对费连河两万兵马?”灵岳心跳好像停了一阵,却不敢多停,“二师父!那咱们赶紧去帮忙啊!如瓶!带如瓶一起去!”灵岳心里盘算着还有谁有能有点战力,形意剑已经在她思索间出鞘了,剑上闪着冷光,透着森森杀气。
“不能去!灵儿!他不让我们去,我要是把你带过去,阿慈定会心生旁骛,下了战场也要跟我拼命的!”墨良辰与灵岳拉扯。
灵岳急坏了,“二师父,你们都是受我们牵连,我若不去,那不是狼心狗肺么!”
正无法抉择之间,护卫突然带了个人进来,灵岳一愣,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天意,赶紧行礼,“欧阳掌门!”两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却被欧阳青鸟一把拦住,“快带我去看看他吧,好歹尽一份力,你不要焦急,成……华盟主在外面帮陈教主。”欧阳眼神里笃定,灵岳竟在那一刻多了一丝安心。
灵岳扬起脸,目光里全是感激,“多谢欧阳掌门情深义重!掌门来的时候,外面战况如何了?”
“虽然正在焦灼,但暂无败相,你别担心。”
灵岳点点头,赶紧引着欧阳青鸟往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