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季长安摇了摇头,“神秀与我谨守礼法,爹爹一日不点头,我们便不会越雷池一步。”
季白眉一甩袖子,眼睛瞪得通红,“你一个姑娘家!你还……要脸不要?我告诉你吧,姓秦的死了!你快跟我回家。”
季白眉在讲起自己为什么会来的时候,略过了这一段,但是此刻,却又不得不说了,“他给我写了信,明明白白地说,他死之后,让我拿钱去赎你,若是对方同意交人,那就说明他已经死透了!”
季长安两眼惊得跳了起来,“他……他死了?”
季白眉声音又软下来,一副哀求模样,“长安那,你要闹,要疯,爹拦不住,这闹也闹过了,疯也疯过了,快跟爹爹回家吧,古往今来,哪个女人到最后不都是去相夫教子?你没试过,不知道寻常人家的生活,虽然平淡,但那才是真实啊,那些江湖骗子许你的,都是假的!有过这么一段,你藏在心里,也就算了吧!难道还真能跟他混一辈子?他死了,也好,我就当他放你一条生路,我心里仍然感激他,孩子啊,你也该醒来了!”
季长安两眼悬着泪珠子,摇着头往后退,“我不信,爹,他不会死,这江湖上血雨腥风这么多年,他都过来了,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我要去蝴蝶谷,我要去看看,他若真的死了,我也要看见他的尸首才算!”季长安说着就要走。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我今天就不许你去!”季白眉拉住她,不放手,季长留也过来劝,季长安争不过,扭过身来,跪在地上,朝着季白眉拼命磕头,没两下,额头就见了血,“女儿求您了!爹爹!让我去吧——”哭得撕心裂肺,怎料这几日季小姐实在是受了太多的打击,此刻已然坚持不住,轰的一声倒在地,晕厥过去。
季白眉赶紧叫季长留背上季长安,买了一辆大马车,打马往南而去。
季长安迷蒙中被灌了一嘴的苦药汤子,直接呛得醒了过来,见马车飞驰,一个骨碌坐起身,拉开帘子就要跳车,被老爹一把抱住,“孩子!你就不可怜可怜我?爹爹半截入土了!你就这样折磨我?”
季长安回头看了一眼季白眉,脸上又现了那种苍白脆弱的美感,她挤出一丝寡淡笑容,“爹爹,容女儿来世再报!”
说着又要跳,这要是跳出去了,那多半就没命了,季白眉赶紧又抓紧她,喊了一声,“好!好!长安那!你别跳!爹同意了!”
半百季白眉,向命运屈服了。
季长安回头看了眼爹,“爹?您是说……”
季长安松了力气,季白眉趁机把她按回车里,无限凄苦地点头,“你给他写信,只要他还活着,让他来第三庄,我就同意你们的事!但是你此刻要跟爹回去,把你这一身的伤仔细养好吧!你别让爹看着疼!”
季白眉曾经想过,她要是非得这么飞蛾扑火,就当没有她这个闺女,死了算了,但是经历了这俩月的日思夜想,他渐渐动摇了,尤其是看到季长安这副凄惨模样在他面前,他就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只求季长安能活着。
此刻,季白眉还赌另一件事,秦书生说他自己死了,他信。
但是没想到,回到第三庄半个月,秦书生真的依约来了。
秦书生走进季白眉厅堂的时候,后院里季小姐已经收到消息了,季小姐喜极而泣,这半个月,季小姐度日如年,身上的伤渐渐都好了,但是还是吃不下,睡不着,日日在佛像前祈祷,如今佛祖真的显了灵。
秦书生跪在季白眉厅屋正中,对着十分吃惊的季白眉叩头,一副任打任骂的姿态。
一时间称呼都没法叫出口,像从前一样叫大哥?好像也有点不妥。
还没等他思索定,那季白眉冷冷地开口了,“你来干什么?”
“长安写信,说——”
“你凭什么让我把闺女嫁给你?你有功名?有家产?还是你能把她照顾好?”季白眉又想起闺女那伤痕累累的样子。
秦书生羞得脸红,“老季,你说话也该算数!”
季白眉暴怒,“用你教我怎么做?”待还要再骂,季长安已经跑进来了,秦书生回头起身,季小姐真如飞蛾一般,扑在了秦书生怀里,秦书生紧紧搂住她,嘴里念念不休,“你怎么样?你还好吗?受伤了吗?”季白眉气得拍桌子,吼着,“廉耻!廉耻!”
季长安拉着秦书生跪在季白眉面前,季白眉黑着脸,不叫他们起身,转身走了。
天色渐暗,厅堂里的光线扑朔迷离,季小姐和秦书生手心扣着手心,肩并着肩跪在一起,秦书生看着她那大病初愈的样子,脸上还有些没退净的伤痕,心里疼得转筋。
但季小姐描述得云淡风轻,秦书生知道她是怕他心疼,秦书生一直跟季小姐道歉,说了百十遍对不起,季小姐听得心都化了,也听了秦书生的叙述,季小姐知他也一直在努力营救她,并没有弃她于不顾,眼角笑意盈盈,秦书生百年情圣,怎么会连这点考验也经不住?
原来那日陈慈悲打秦书生之前,跟他说了一句,“好,陈某今日就交了秦先生这个朋友!”那一掌看着重,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暂时封住他周身穴道,让他喘息也凝滞,就像死了一样,丢进海里的时候,墨良辰早准备好,胡千斤一转身,就把秦书生捞了上来,送回了蝴蝶谷。
秦书生在心底,也交了陈慈悲这个朋友。
俩人顾不上腰酸背痛腿麻,手臂挨着手臂说情话,经过这一番,好像那感情更深厚一层,直跪到三更鼓响,老管家来传信,季白眉让他们起身。
秦书生让季小姐先回去,他再跪一跪,老管家不同意,说,“老爷说了,让我看着小姐回后院,秦先生送到客房,锁门。”
秦书生无奈地摇摇头,俩人于是起了身,季小姐依依不舍回了后院,秦书生进了客房,那老管家果然在外面锁了门,秦书生心说了,我要是想做点啥,还用等到了你第三庄来?
接下来的几日,老季不知道在忙什么事情,白天并不限制秦书生在院里晃悠,只是晚上必然会将他锁在客房之中,老季好像也没心思管他俩人。
俩人还以为有戏了,秦书生甚至能进季小姐的院子,对季小姐的花草,池塘,书画,绣工一件一件欣赏,并赞叹不已。
季小姐果然是瑰宝。
突然有一日早上,天光大亮,老管家没来给秦书生开门,秦书生推窗子,发现窗子也给锁上了,秦书生以为老管家给忘了,拼命大喊,可是无人应答,秦先生看见小厮从他窗前路过,叫他,小厮听见了声音,却快步跑了。
直关了秦书生一整天,傍晚时分,老管家才来开门,口里念叨着,“秦先生,得罪了,老爷有请。”
秦书生预感不妙,他赶紧跑到正院,季白眉屋里一片散乱,金银珠宝,玉髓玛瑙,红纸金牍,散了满地,季白眉正气鼓鼓地叉着腰喘粗气,季小姐瘫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一双眼肿得像核桃,看来两人已经干了一仗,秦书生赶紧扑过去抱住季小姐,问她怎么了?
季小姐斜着眼瞪着季白眉,“爹爹他言而无信!今日京城薛家来下聘,他收了人家的聘礼,还备了加倍的回礼,给薛家带了回去,落了聘,不就等着我来日嫁过去了吗?”
秦书生惊得目瞪口呆,指着季白眉,“老季!你……你……”说不出话。
季白眉也气得发抖,“我嫁女,与你何干?反正如今聘礼也收了,要是此刻反悔,人家是做官的,可要治我的罪!”
秦书生站了起来,眉目冷着,“既然如此,木已成舟,我就告辞了,便是长安肯,我也是不肯的,长安如今已视作他人妇,我也就不好再纠缠她,我也不能亲手把季老兄你送到牢狱里头去,这一局,我输了,季老兄你心机更深,更胜一筹!秦某佩服!”
秦书生拔腿就往外走,季长安惊得眼泪都忘了流,秦书生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季小姐,“小姐保重吧,往后是当官人家的太太了,愿你一生顺遂。”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白眉赶到门口指着秦书生的背影骂:“我老季看错了你!姓秦的!”又回头对季长安说,“你看看!他这指不定是图咱们家什么呢!你以为他是真情实意!他如今看没有指望了,竟然走得这样绝情!你我都瞎了眼!”
季小姐哭晕在地,当晚上就病倒了。
第三庄的灯火直燃到半夜,季小姐在绣房里瞪着眼瞪到了半夜,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秦书生是这样善变之人,但刚刚发生的一幕又不停在眼前重演,季小姐恍惚中几次想伸手抓住秦书生临走时飘翻的衣角,次次落空。
季小姐又想到了死,她不想在这个人世了,黑夜里起身,有些头重脚轻,险些摔倒,她坐在微弱烛光的桌前,拿着一把尖刀,对准自己心口窝的位置,不知道这一刀下去,能不能立时就死了,不知道死痛不痛。
突然一只手盖住了她的手,把那刀拉开,一个温热的胸膛贴在她后背上,一条手臂从背后环上来,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心跳轰鸣,那人下巴靠在她颈窝里,“你怎么这么傻?”那声音轻柔得像天上的云彩。
季小姐笑了,眼泪流下来。
“你真以为我弃你不顾了?你要是这么想,比用这刀子捅我还难受。我该怎么向你证明我对你的爱意,如山如海,绵延不休。”
秦书生按着季小姐的手,轻轻地把那刀放下,季小姐转过身,抱住秦书生的腰,一边笑一边哭,秦书生手抚摸着季小姐的丝丝秀发,“好了,不哭了,我若是不那样做,你爹恐怕又要把我锁起来,真锁上个半年,你都已经嫁人了,可就什么都晚了。”
季小姐说,“君化成风,我化作云;相伴相依,永世不离。”
秦书生矮身蹲下来,捉住季长安双手,“长安,我这就带你走,可好?”
季小姐有些眩晕地点头。
秦书生说,“那……我们这可就算私奔了……你可愿意?”
季小姐坚定地说,“愿意,神秀,你带我走吧,再也不回来。”
“从今往后,我时时刻刻都把你带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若是这江湖上再有什么灾难,就是你我一同去了,大不了啊,再去地府相亲相爱。”
季小姐穿戴整齐,素色淡雅,只带了换洗衣物,没带走第三庄一样值钱的东西,连头发上的配饰都没有带出来,却显出一股别样风味。秦书生带着季小姐,另有几条暗黑色的影子为他保驾护航,挡住身后第三庄的追兵。
一路跌跌撞撞,不知过了多少天,跑到了庐州地界,进了一座山,那山势初始平坦,行上几里,突然坎坷起来,荆棘密布,后又急转直下,从他峰延伸过来的一条河,在这里形成一道飞流,水瀑倾泻,秦书生也不知身后还有没有人在追,拉着季小姐,从那飞瀑正急之处飞身跃下,季小姐吓得大喊,但心里却想,要是就这样跟着他死了,也得其所。
然后季小姐就昏迷了,醒来的时候,她躺在一个简陋的茅草屋中,四处都漏着风,和蝴蝶谷秦书生的风格很像,天正黄昏,天边如火残阳,正在缓缓收敛着锋芒,越来越温和,衣裳都干了,鼻子里闻着了香味,出来一看,秦书生烤了野味,摘了果子,招呼她过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