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生没听过这个名字,他还在问陆扶摇是什么人的时候,如城已经披上甲了,即刻就要出发,如瓶关切道,“哥一定小心,这人可能也不是幕后之人,金海帮可能有陷阱。”
如城点头,翻身上马,扬鞭大叫一声,“秦大哥放心,如果季姑娘在他们手里,我定给你毫发无损地带回来!”马蹄迫切,绝尘而去。
金海帮在濮州城东南四百里处的莒县城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陆扶摇是现任帮主,是个姑娘,说姑娘不合适,叫小姐也不合适,陆帮主今年二十有八了,没有婆家,不是寡居,是从来就没说过婆家。
金海帮实在太小,总约二十个人,秦书生想了想,要是没记错的话,金海帮在上年掌门人大会上,第一轮就被打下去了,这么弱的一个门派,让人想欺负他的心都生不出,如今怎么好像突然张狂起来了?
确认了是这个女帮主,秦书生仿佛松了一口气。
防如城知道那人是遛着他玩的,但是他不得不去,万一人真的在他们手里呢。防如城从濮州出发的时候没带人,一路跑一路召集人手,跑了一整个夜晚,再第二天午时,便到了莒县,此时手下召集了六十四个人,如城已经累得快要脱力了。
哪料到人还是带多了,金海帮的地界早已人去楼空,自然也没有季小姐,而且像如瓶所料,整个金海帮成了个地府十八层地狱,什么飞刀阵,火海阵,毒针,暗箭,六十四人从金海帮的地界穿过,共经历了一十八个阵法,无影门损伤过半,如城也受了伤,虽然无大碍。
但是如城哪顾得了自己的伤,只觉得又气又痛,气的是这背后的主使,痛的是死伤过半的门人,那些人一个个都长在他心口窝上,如城平时对人严厉,但是手底下的人只能自己打骂,旁人打骂不得。
如城料理这些伤者和死者,回来得晚了些。
再见到秦书生的时候,距分别已经五天,从如瓶那里了解到,秦书生这几日水米未进。虽然还能靠着一口气撑住,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了,开春大会草草收场,如瓶倒是把那些人都妥帖的安排返回,还叮嘱他们,要时时留意防大管家的消息,这几日不寻常,随时都有可能征用他们的人手。
如城见了秦书生的样子有点隐隐的不快,秦书生也不高兴,又是白跑了一趟。如城回来当天晚上,又有人来送信,但这次除了信,还送来一个包裹,落款还是陆扶摇,信上说,给秦书生最后三天时间,要见防如城的尸首。
秦书生打开那包裹,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是季小姐失踪那天穿着的衣裳,一层一层,一件也不少,连净袜和亵衣都在里面,那一层层的衣衫上,从里到外透着淡淡的血迹,秦书生两眼冒着红血丝,仿佛在那一瞬间被击垮了,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如城脚边,拉住如城的腰身,哭得撕心裂肺,“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如城……你救救我!救救我……”
如城全身颤抖,咬着牙,死死地攥着拳头,“大哥……你叫我怎么救你?你想让我自刎死在你面前吗?拿着我的尸首去换季小姐?”
如瓶也吓傻了,任他如何的巧舌如簧,此刻一句也说不上来,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俩人。
秦书生仍然嚎啕不止,“好兄弟!我不想让你死!我也……”秦书生空出一只手来压了压心口,涕泪不绝,“我也不能让她死啊……你告诉我,我可怎么办啊,如城……”
如城没扶他起身,眼里也蒙上一层水雾,沉着冷静的防如城,何曾动过这样的感情,他的声音抖着,有些疲惫和绝望的嘶哑,“大哥……你可知道?你爱上一个这样的女人,脆弱得像根草一样,恨不得一口气就吹散了,一点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这给我们无影门带来多大的危险?有了她,我们不得不畏首畏尾,掣肘重重,不得不去面对我们本不需要去面对的境地,你知道在莒县咱们死了多少个兄弟?都因为她季小姐脆弱单纯,因为你秦掌门义重情深!我死不瞑目的兄弟们,知不知道他们是为谁而死??”
防如城吼着秦书生。
秦书生听着如城的话,呆得流到一半的泪水都仿佛悬停在半空,如城控制不住自己,他推开秦书生,“大哥,你是掌门,你不是京城的纨绔子弟,你肩上有无影门三千门众的生死存亡,你不该爱上季小姐,你不该把无影门这块密不透风的巨石,亲手敲打出一条裂缝来,敞开在这奸恶的江湖之中!这无影门也不单是你一个人的心血,我们兄弟二人……这些年来……在这里兢兢业业的奉献……在你不知道在哪颗花底下风流的时候……我们算什么?大哥,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如城说完,眼里透露着绝望的神情,转身出去了,如瓶蹲下来,扶住呆坐在地的风流才子秦书生。
如城觉得秦书生背弃了无影门,从前秦书生风流浪荡,谈情说爱,没人管他,随他高兴,那时候秦书生还没有让任何一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地位凌驾于无影门之上,但是今年发生的两件事,如城的想法变了许多。
一件是施即休之死,虽然后来解开了真相,但是那次在蝴蝶谷的争吵还是印在了如城心头,第二件便是这季小姐的事情,秦书生如今仿佛失了魂,他命里只剩下儿女情长,早已忘了江湖大义。
许久如城冷静下来,毕竟他与秦书生曾指天结拜,患难与共,义字当头,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他打算最后再成全一次秦书生。他叫如瓶来,要把他如何管理无影门的精妙奥义都传给如瓶,然后就去赴死。
在等如瓶来的一会功夫里,如城好像就完成了对他自己前半生庄重使命的诀别。
但如瓶来的时候神色慌张,手里捏着一张纸,嘴里喊着,哥!哥!
如城的心抽到了一起,“对方又来信了吗?”心里想着,这次要我防如城的什么东西?要命还不够吗?
“不是对方,是秦大哥留下的信,他走了!”
如城接过信,抖着手看了起来,秦书生信上先给如城道了歉,说自己确实辜负了大家的期望,而后提出了他的猜测,这幕后之人,是神农教,所以他打算单枪匹马去一趟烟霞,要会一会陈慈悲,他恐怕此行有去无回,便将无影门的掌门之位传给防如城,又叫如瓶悉心辅佐,最后留了一句,不要去追他,不要让无影门后继无人,绝了后路。
新掌门防如城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秦书生信上说不要追,但是如城呆了一会之后,还是起身就往外跑,带着如瓶要一起去追,如瓶涕如雨下,“别追了,哥,秦大哥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他这一生啊,好像天天都在期待着一个惨死的结局,他才能安心。”
秦书生还留了一封信,叫如瓶派人给季白眉送过去。
秦书生骑着快马,从濮州城到烟霞用了两天半的时间,一路上几乎没有休息,腰都要跑断了。
秦书生来,神农教敞开大门欢迎,因此没费什么周折,秦书生就见到了陈慈悲。
这是第一次陈慈悲和无影门的秦掌门面谈,一边谈,陈慈悲一边咂摸,这秦书生看上去好像平平无奇,不由得探究起来,秦书生是靠什么养活了手下这么大一群人呢。
秦书生直接说明了来意,说季小姐在神农教手里,请陈慈悲放过她,言辞恳切。
陈慈悲玩味着,“秦掌门如何就断定人在我手里?”
秦书生说,“这第一,陈教主你之前上第三庄,盛气凌人,季家的人,你视如死敌,所以只要有机会,你不会放过季长安;这第二,江湖上还有何人这么想把我无影门置之死地?还有何人有这样的能量,虽然金海帮开山刀都是小门派,但是也不是轻易就能受人操控的,除非那人力量非凡。”
陈慈悲点头,“秦掌门这么猜测,也是十分合理,若换了我,我也这么猜,我也有两点回复你秦掌门,第一,无论你怎么猜,我陈慈悲没有敢做不敢认的,不是我就不是我,第二,秦掌门也该听说,陈某最近心肠温热了许多,不再干那些缺德的事了。”
无论秦书生怎么说,陈慈悲就是不肯认,秦书生说,“教主若是实在不肯认,不如帮我一个忙吧。”
“什么忙?”
“劳烦教主把我抓起来,关起来,赐我一掌,打死我,拜托!”说着秦书生诚意拳拳,抱拳行礼。
还不等陈慈悲回复,秦书生又说,“我死之后,麻烦教主把这消息放出去。但我提醒教主一句,我死了之后,若是有人来找我尸身,那人便八成是幕后主使,他听到我死了的消息,想来确定个虚实;要是没有人来,说明那人知道我确实死了,知道的人只有你神农教,那恐怕就是陈教主您家里出了叛徒。”
陈慈悲幽幽一笑,“呵,那也未必,要是旁人,未必敢来找我。”
秦书生也一笑,笑意还没见底,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中了一掌,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胸中无限痛苦,陈慈悲已然回了座位,秦书生翻了两下白眼,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陈慈悲叫胡千斤把他抬下去。
次日胡千斤来报,说秦书生咽气了。
陈慈悲不动声色,说,丢海里吧,胡千斤照着去办了。
这下可好,秦书生死了,再没有人能拿防如城去换季小姐了,那幕后黑手要是想直接找防如城交换,防如城理他才怪,他又不是季小姐的什么人。
第三庄收到了秦书生的书信,信里告知了季小姐失踪的情况,虽然也道了两句歉,但是主题是讲人各有命,季小姐有今日,他秦书生并不负主要责任,让季老兄自认倒霉。
季白眉又悲又气,登时便倒在了地上,我拿着当心肝宝贝一样的闺女,怎么到了你手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直躺了大半日,脑子才舒缓过来一些,想着秦书生的为人,除了拐走他闺女,旁的还没办过这么缺德的事情,照理说他不会巴巴的专门写封信来气他,会不会另有其他呢?季白眉又捡起了那封信,翻来覆去也找不到什么隐藏的信息,但细看下来,这封信被人拆过,便知道了秦书生大概是预料到了这信会被人截胡,所以信中没说什么有用的话,那信纸被他用水泡过,用火烤过,除了把所有的字都弄糊了之外,仍然一无所获。
季白眉百思不解,一边想秦书生在打什么哑谜,一边想怎样去救闺女,照秦书生信上说,人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
那信封攥在季白眉手里都捏皱了,他突然发现那信封上的‘密信’二字黑黑的墨色,脱落了一块,赶紧拿出一把薄刀片,将那两字细细刮掉,才漏出来在那俩字底下的一行蝇头小字,秦书生让季白眉在他死后,放出风去,说要花大价钱把季长安赎出来。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为何秦书生不能在信里直接说。
季白眉还没有烧迷糊,秦书生不说,那他也不能说,信和信封都被他烧了,继续装着被秦书生气得半死的模样,拍案痛哭,一边骂秦书生,一边说,“老天那!求你可怜可怜我,我愿出五万两银,只要换我闺女一条命。”
果不其然,没多久,有人找上门来,说五万不够,要二十万两银,便把季小姐还给他。秦书生死了,季小姐没用了,虽然这次没换到防如城,但是能换二十万两,何乐而不为?
交接的地方是一个叫绿水山庄的地方,在淮宁府地界,季白眉带着银子和季长留,以及一众护卫,驱车赶往。
绿水山庄庄主叫樊绿水,是个独居的半老妇人,这陆扶摇此刻也在绿水山庄,俩人一起见了季白眉,点好了银票,便叫人将季小姐带过来,那去带人的很久才回来,慌忙报告,说季小姐不见了,只剩下了小玖,结果小玖带到了季白眉面前,只是一具尸首了。
那尸身上满是伤痕,面目都肿着,许多破口,血迹干涸,衣着破碎散乱。
季白眉顿时感觉好像下一刻就要看到他的长安也像小玖这样躺在他面前,一身的伤,再也唤不醒了,一口气没上来就晕厥了过去,长留背着他爹,叫下人抬着小玖,下山去了。
那幕后之人震怒,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还能被她给逃了?这下可好,人没捞到,钱也没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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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小姐那日和小玖上了贼人的马车,只觉得那车夫十分不懂礼貌,初始还走得平稳,渐渐却飞奔起来,颠得季小姐和小玖在马车里几次跌倒,喊了车夫几声,让他稳妥些,车夫都不应,而且那得意楼照理来说也不远,怎么马车跑了很久还没到?
等到小玖好容易稳住身形撩开车帘子往外一看,已经跑到了城外,赶车的车夫早不见了,那马儿好像发了狂,走的地方根本没有路,地面上净是些个石子与木桩。
季小姐主仆二人惊慌,商量着要跳车,这马要是自己冲到悬崖下去就不好办了,可俩人好容易鼓足了勇气,还没跳呢,一个车轮就撞在一块大石墩上,将俩人摔了下来,直摔了个鼻青脸肿。
还没缓过神,就被一群人给围住了,俩人被带到了开山派关了起来,直到半夜,一口吃喝也没有,又被带上了另一辆马车,被点了穴道,一路上昏昏沉沉。
再醒来的时候,季小姐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一个摇篮之中,四下一片黑暗,闻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偶尔听见几声蛐蛐叫,季小姐慌忙坐起,那摇篮突然间晃得更厉害了,季小姐喊了两声,“小玖?你在吗?”声音中全是慌乱。
那小玖好像还在昏迷中,恍惚听见了有人喊,迷迷糊糊应了一句,“小姐……”
季小姐听着那声音离着她不远,“小玖!快醒醒!”
小玖这才半梦半醒地爬起来,手在眼前挥舞着,正经的伸手不见五指,“小姐?你在哪?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是不是我的眼睛坏了?”
季小姐听着小玖的声音,有隐隐的回声,除此并没有别的,她强做镇定,“小玖,别怕,你眼睛没坏,这里就是漆黑的一片,我也看不见,你那也在晃吗?”季小姐朝着小玖所在的方向。
小玖一动,所在之处就晃荡不止,她摸索着,那东西不高,她这么娇小的在里面都站不直,也不宽敞,小玖手臂平举,能够着两个边,四周和脚下都是约两指粗细的柱子,两根之间有间隙,但是很小,小玖说,“小姐,这好像是个铁笼子,挂在空中的,我们被关在这笼子里了。”
季小姐心里一凛,总归还是她太没见过世面,还以为是什么摇篮。
季小姐神色悲戚地坐在那悬挂的铁笼子里,她曾设想过,跟着秦神秀,可能有一天就要面对面江湖上那些血雨腥风,但是她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秦神秀能不能找到她,更不知道对方绑她要跟秦神秀换什么。
毫无头绪,这是她过往小二十年生命里,从未想过的事情,对她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领域,她连猜测都没有,她不知道江湖上的格局,不知道秦神秀的对头都有谁,不知如今是谁和谁三分天下。
一股浓浓的悲伤淹没了她,小玖在一旁叫,“小姐,这是什么地方啊?我好害怕!又好饿……”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小玖,她也害怕。
那一刻,季小姐可曾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在小玖的念叨声中,季小姐又有昏沉的感觉袭来,小玖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动静。
突然间,脚下传来一声巨响,一片嘈杂声响起,并有一道亮光打过来,季小姐和小玖都被惊醒了,在黑暗中久了的双眼,突然见着亮光,十分刺眼。
俩人拿手挡着光,四周开始渐次亮了起来,季小姐看见一只通体银灰色的鸟儿,脚上不知带着什么东西,那鸟儿在哪里落脚,哪里就亮起来,鸟儿训练有素地飞过一个又一个烛台,季小姐看四周,都是石壁,她们置身一处空旷的山洞,两个扩大版的鸟笼,将她和小玖相距不远地吊着。
小玖看见她并无大碍,咧嘴就笑了,“小姐没事!太好了!”说完就哭。
脚底下石壁的一侧有石门,两个女子说笑着走进来,俩人都是江湖中练武人的打扮。
俩人身后跟着随从,在地面站定,高个的年岁较大,看着沉稳点,她挥挥手,随从便在一旁解吊着笼子的绳索,那绳索放得太快,季小姐只觉得嗖的一下,她就从高空掉下来了,忍不住高喊了一声,耳边小玖也喊了一声,两人降到了与那站着的俩人眼睛齐平的位置。
那俩人听着她们尖叫,轻蔑地嘲笑,矮个的女子说,“季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