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该叫华成双,但是我不敢给他叫这个名,我怕世人笑话我爹。”成峰沉默了一会,“改日我再慢慢告诉你,这是个秘密,除了告诉你,只能烂在我心底,旁的人,再一个都不能说了,净慧,以往我做错了什么,你想责怪就责怪我,我认打认骂,但我想求你,把这孩子留下,这天底下,没有旁的地方能容下他了,你留下他,也不管叫什么名,你随便玄字辈还是莫字辈给他赐个名就行。”
净慧不做声,但眼睛直盯着华成峰,眼神幽幽,成峰叹了口气,又说,“家族耻辱啊,就叫他在这待着,一辈子也别叫他成亲,别叫他播种,别生孩子。”
“你这是什么话!”净慧自打出了关之后,脸上没露过什么情绪,却见了华成峰,就有些倒回从前的净慧模样去了,他这语气里带着不悦,也只有华成峰有这个本事能随时气着他。
成峰觉察到,“出家人,我还以为你修行成了,怎么还是爱不高兴?说真的,这么小的放这里也养得活吧?你刚来的时候不也这么大小?”
“我来的时候比这大,我两岁才来。”
“哎!不管,你看放在怀信师叔那可行?他那有药,这孩子体质弱,可能要他常给看着,”成峰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妥,“要不还是放在我师父那吧,他从前疼我,现在也一定疼这个孩子。”
“哪也不去,就放在我这里,我亲自照料他。”
“放你这?你会吗?”成峰有些不信他,“但好歹,你同意收下他了,我还是替他谢谢你,谢你救命之恩!”
净慧这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孩子,但成峰能感觉到,他在刻意屏住呼吸,仿佛那呼吸声都会惊扰了那孩童的宁静,“你不信我?我跟你保证,我在他在,他死我亡。”
成峰打了净慧的肩膀一下,“说什么呢!倒也不用发这么重的誓愿,你佛门之人,怎能轻言生死?”那一刻好像回到了从前,两人都还年少的时候。
净慧看着那小小的一团朝着他眨眼,奋力地伸着小舌头,好像跟他要吃的,净慧突然笑了,眼中涌起无限爱意,“你看,他眉眼和你很像。”
成峰凑过来,“有吗?这么小能看得出来?”成峰又逗了他一会,同净慧说,“放你手里,我最放心了,那些老和尚,很快要耳聋眼花,我怕他们经不起那折腾,放你这最好,你看给他个什么名?”
净慧抬头盯着华成峰的眼,“就叫成双,这一辈,就他一个,我亲自教他经书和武艺,只是怕将来要是教成我这个样子,不知你是否会满意?”
成峰笑得没心没肺,“像你这样,最好,我将来生了儿子也给你送过来,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儿子。”
净慧无奈地摇摇头,“华成峰,佛门净地。”
成峰赶紧闭嘴,就算有三份像从前,他也不是从前的净慧了,他是少林寺的方丈大师。成峰又给净慧讲了许多如何代养小童的方法,一半是大嫂告诉他的,一半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照华成峰说的这个法去养,养不养得活,看孩子自己的造化。那一日没说别的,只讲了这孩子,那一日,成峰觉得净慧温情脉脉。
成双啊,你是青萍的遗愿,也是净慧的慰藉。
次日,华成峰再来的时候,又被挡在了门口,且这次有八个罗汉来挡,虽然成峰也不怕吧,但是他也不想硬闯,只在门口喊,“方丈大师!你这出家人怎么打起了诳语?昨日说好了今日来探讨,怎么又不让进?”
屋里没动静,罗汉挡着他,“华施主,请回吧!方丈有了话,自然有人去叫你。”
净慧把自己关在屋里,水米未进,念了整整三日的经,才把自己变回了方丈净慧大师,而不是那个险些漏了行迹,曾有过些许俗世之想的净慧。
三日之后,净慧在重晖殿见了华成峰,净慧变成了旁人眼里看到的净慧,端庄、持重、严肃、沉静。成峰把他的烦恼丝一层一层剥开给净慧看,讲胡千斤、赵寻常、施即休、凤灵岳、程风雪,最后又讲到青萍、华成雨、华成双。
成峰问净慧,“为何这世事如此艰难?佛寺清净,净慧,要不把我也留下来吧。”
净慧背对着他,一下一下敲着他的木鱼,“你留不下,你这次下山,惹了太多的尘缘,入不了佛门,你还是要下山去,把你自己系起来的结,再去自己打开,你心就安稳了。”
当时已经日暮西山,成峰佝偻在一团蒲团之上,背靠着重晖殿的大柱子,合着眼,“不想走了,山下太苦,人间太难,让我在这赖一赖吧。”
净慧说,“华施主,你细听我的木鱼之声。”
成峰闭着眼,那一时,山中寂静,除了声声木鱼响,再没有旁的声音,鸟兽都停下来倾听净慧的敲击声,一点,一顿,一短,一长,那声音仿佛能穿透人,从头顶入,从脚下出,成峰细细地听着。
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下山以来那么多时日,从没这一日这样睡得好,一夜浅梦,眼前都是袅袅仙山,再睁眼的时候,太阳当空,那木鱼声还在响着,不疾不徐,如清风。
华成峰跳起来,“净慧!你敲了一宿?”
净慧淡淡地说,“我不是为你,只是碰巧度了你一夜安眠。”
那日之后,净慧才算真的消了气,华成峰厚颜无耻,天天跟着净慧同吃同住,但是和以往一样不守规矩,净慧给僧人说法,他在一旁啃鸡腿,还帮净慧给和尚们指点功夫,常常教错,欺负小沙弥,大家又怕又恨,还不敢去跟方丈告状。
成双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就剃了头,受了戒,穿上了巴掌大的灰色僧衣,成了净慧的关门弟子,师叔们都劝,你这门关的也未免太早了,净慧自然不听,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成双,还正儿八经地给那小娃讲经讲法。
成双也真争气,到了净慧手里,竟然十分乖巧,不哭也不闹,脾气一天比一天好,渐渐地,看着不顺眼的,也笑。
成峰也就那样不思人间起来,虽然没有再次落发,但是赖着不走,净慧和他讲,“不是尘世苦,是你心里苦,人人心里一杆秤,但须知那称只可量自己,不能量他人,更不能量世事,人人都有自己的缘,你的缘一定不比他人的高贵,也不比他人的低贱,若要是你的称过了界,你心里就苦,把你的称收回来,只问自心,就不苦了;你量他人时,他人也在量你,你在苦时,他人也苦;你也莫要去度他人苦,只需管好自己的称。”
成峰似懂非懂。
净慧还说,“世间无真,万法皆相,有相蔽目,不见其实;勿以恒常为常,似常实虚,无常为常,天地无常;不应见别,万物刍狗,不带色眼,不着执心;应其道,见其身,包罗万象,万象归一。”
成峰就完全不懂了,净慧道,“这么说你都不懂,可见没有慧根,下山吧。”
“又不是人人都是你一样的得道高僧,都像你一样早慧,蠢笨的众生你就不度了吗?”成峰缠着净慧,让他再说清楚些。
净慧叹气,又说,“你心里苦,苦就苦,苦时你就体味那苦,苦又不会死,仇报不了就不报,怨恨自己无能,就怨恨,就体会那怨恨,爱不得就不得,不得又如何?就体会那不得之时,心肝俱裂的疼,不要老是想别人,闲时多思己过,静坐莫议人非,多想自己为何?”
成峰好像懂一点了,净慧拍了一下成峰的胸膛,“这里,这时候,什么感觉?”
成峰说,“还是难受。”
“多难受?怎么难受的?”
“就想问一个凭什么?”
“你去下山,找上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富的贫的,奸的忠的,美的丑的,问问哪一个不想问一句凭什么的?不凭什么,你别急,你想做什么事,你就揣着这一句凭什么去做,有一天你就不再问这句了,到那时候,再问什么,就揣着什么。”
成峰说,“可是,方丈大师,我心里的信念不见了。”
净慧说,“不会不见,总有你信的东西,只不过它会变,你须知,今日你信白的,明日可能你就要信黑的,也可能,你有时要处在不知该信白还是黑的情形下,不要紧,那你就信灰的,万事都有答案,只在天地之间,你需要有耐心,它会回来的。”净慧转身走了,临走还说了一句,“你这智慧,不该想太多,徒寻烦恼。”成峰气得脱了鞋要揍他。
忽悠悠成峰就在少林寺住了三个月,时而离开少林寺,去深山里看望叫山婆。
到了炎夏,来了一个人找他,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人竟然是程风雪,从前的不愉快好像随着时间渐渐淡了些,两人也看上去很像师徒的状态了,程风雪拿出了一大堆信件给成峰,成峰一封封打开,竟然是华远行的亲笔书信,成峰读着读着就哭了,那信里,华远行对成峰谆谆教诲,寄予厚望,关切叮咛,并授予重任,在华成峰不在的那十年间,华远行大约每年写两封,华成峰从来没在他嘴里听过的甜言蜜语,书信间竟一丝一毫都再不隐藏,赤裸裸地全露着,好像父亲就在他的耳边说。
成峰问那信哪里来的?
程风雪说,“就在老盟主留给成雨哥的铁箱里。”
“铁箱你们怎么打开的?”
“成峰哥哥,那铁箱的钥匙一直在你手里,只是你不知道,你从前身上背着的那个包裹,后来被你扔了的,我都好好地收着,箱子没人打得开,我也收起来了,一天整理你的包裹,里面掉出个铜锣,你还记得吗?”
“铜锣?我记得,那年走的时候师父给我的,那竟是?”
“对,那铜锣刚好掉在了那个铁箱上,我突然发现那两样东西纹路相近,就叫了韩师叔,韩师叔也仔细看了,那铜锣就是铁箱的钥匙,将铜锣倒扣在铜锁上,只听见里面吱嘎嘎地响好一会,他自己就开了。里面又一个铁盒,写着‘成峰亲启’,没上锁,我就只带了信过来。”
成峰隐隐觉得心里又泛起了希望,“我爹给成雨留的什么?”
“只是些珠宝,地契,铺面的契约,还有几本秘籍。”
这一回,他觉得自己胜过了华成雨,虽然对手已经不知道他的胜利,什么珠宝秘籍,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他父亲的希望和认可,他得到了,好像横在咽喉间许多年的一根刺,那一瞬间竟然软掉了,心甘情愿地吞了下去,而且就像净慧说的,他心里的信念好像回来了一些。
他好像回到了去年洛阳和父亲十年后初见的那一刻父亲的眼神里,他如今总算明白,那眼神里有多少不能说的、压抑着的、又喷薄欲出的期冀。
成峰一时高兴,竟然把程风雪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像个孩子模样,“多谢你了风雪!我今日太高兴了。”
松开了程风雪,成峰跑回去问师父,果然那铜锣是当年华远行送他来的时候就留下的,但是成峰走的时候太匆忙,师父没来得及说,只是给他带着了。
程风雪被他抱了一下,心里的震荡程度可不是一般,她开始琢磨,是不是这代表他……
随即羞得满脸通红。
但是程风雪还带来了别的消息,是韩师叔让带过来的,说蒋玄武带着金象、水曲、土华、木梁四个分舵的人围住了襄阳城,放出话来,让华成峰带着歃血盟自己出来投落网,要是不来,从八月初八开始,就要每天灭掉襄阳一个门派,直到歃血盟的人死光了为止。
成峰一瞬间又脸色煞白,“水曲如今是谁当领主?可是赵寻常回来了?”
“不是,一个叫许中升的人,韩师叔说是土华许方寸的儿子。”
“怎么火塘没来?”
“韩师叔说,火塘也易主了,是个叫于珑璟的女人,蒋玄武调不动她。韩师叔还让我和你说,水曲上次被我们搞得死伤过半,如今也是强撑门面,真正有用的,恐怕只有那三舵。”
“韩师叔开始做准备了吗?”
“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头绪。”
成峰低头沉思,“八月初八……还有十三天,”华成峰一瞬间豪情万丈,“不怕!这次一举咱们就把玄雅堂都灭了!蒋玄武偿命的时候到了!”
成峰和怀仁,净慧辞了行,净慧说,“你该是舞动天下的英雄,去吧,但是不要杀无辜之人,记得慈悲为怀。”
成峰带着程风雪,像鹰一样飞下了少室山,净慧抱着成双在山门口,一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了许久,才回。
下山的路上,成峰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好像这一刻更加理解了他的父亲,当年他父亲把他叫在怀恩手里,当是怀着十分的期望与信任,满心满意地希望他好,就像他今日把成双交在净慧手里一样,他相信那是对成双最好的安排,比跟着他自己还强。
人有的时候可能就是不辩善恶,只认亲疏,当年的华远行与怀恩,是不是就同今日的他和净慧一样,要是有人说净慧做了什么错事,他会信吗?他不会,他只信他心底里那个净慧,不会信任何其他人口中的净慧,也不会相信什么证据、事实,会毫无底线地盲目地维护他,就像他也相信净慧也会同样的回护他一样,人看人,总有点偏颇,但是人世间最可贵的,便是那一点偏颇。
时空转环,代代相传。
*****************卷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