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第十五章 似醉又似酣,如花又如烟(1)

即休说,“我师父乡野村夫,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呵,好大派头的乡野村夫!贺雀的大名在三十年前,江湖中排名第二,我也是奇怪,他一点功夫都不会的,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徒弟的?”陈慈悲玩味着。

即休一惊,“陈圣主认识我师父?”

“贺雀是我师兄,他最爱研究那些奇巧技法,你要不是他的徒弟,你们根本不可能走出我的白玉棺。”说着乌金蛇头拐撤了下去。

“要照这么说,陈圣主是我的师叔?”

陈慈悲一笑,“你别急着认这个亲,我和贺雀的师兄弟情谊,比不上十万两银来的实在,今日你来了整好,我倒不用费力气到处去找了,我便把你押送到丞相府,交给容寿,只要进了丞相府,我就有办法见到我姨妹,然后再带着十万两银回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施即休装作认真听陈慈悲扯淡的样子,实际上却在细细观察他的神情,见陈慈悲稍一放松,施即休嗖的一声从椅子上窜了出去,欲夺门而出,没想到陈慈悲一条腿的却比他还快,后发先至,堵住了他的去路。

即休说,“陈圣主,不如今天放我一马!一则再没感情,您也是我师叔,二则,”施即休附在陈慈悲耳边,有些神神秘秘,又有些疯疯癫癫,“我跟您女儿早已私定终身,此刻怕是连孩子也有了!我要是死了,她娘两个怎么办!”

陈慈悲一拐轮了过去,即休转身往屋里逃,但躲闪稍慢了一点,被那拐砸在背上,陈慈悲那拐压着他,让他直不起身,“别说她还不一定是我闺女,若她真的是,你没问过我就敢跟她私定终身,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施即休咬着牙顶着,“我看错不了!父女俩一样狡诈毒辣,阴晴不定,寡义薄情!”

即休使了半天的劲,终于从那拐杖底下脱身出去,明知打不过,也得打,总不能坐以待毙。那蛇头拐舞得就像一堵墙,无论施即休转哪个方向,都被堵住,偏陈慈悲那招式看着刚劲,但是没一点声响,拐杖挥舞成这样,总该有点风声,但是没有,施即休甚至以为是自己耳朵坏了,要么就是陈慈悲实在出神入化,他以深厚内功控制住了声响。

即休苦苦支撑,到处逃窜,根本不敢以肉身去碰那挥舞着的拐杖,好在天不绝人,竟被他捞到刚刚被随意扔在一旁的锈刀,即休握着刀柄嘡啷一声抽出来,抱着必伤的想法,接了陈慈悲一拐。

刀与拐相撞,发出‘铮’的一声悠长暗沉的声响,一直传了很远,经久不停。

响声让陈慈悲滞了一瞬,接着拐杖更猛烈地跟了上来,两人就在这方寸小屋里,过了几十招。没砸桌子椅子,墨良辰在一旁悠闲地喝着水,袍子都没飘一下,隔壁老头的呼声都没惊动。

锈刀和拐杖更加频繁地相撞,陈慈悲一条腿站着,一只手舞着,几乎不动地方,却让施即休左支右绌,觉得被扣在一口锅里一样,手脚都伸不开,如大山压顶,铮铮之鸣密集起来,施即休后背心湿透了,两手臂被震得发麻,什么时候会败,只看陈慈悲什么时候让他败。

忽闻一声巨响,邻舍们一定都以为是夜半惊雷,翻个身继续睡。施即休两手脱力,手里的刀,好像断成了两截,却又没有断成两截。

刀身的下半段飞了,但是里面露出半柄剑,那剑身在黑夜里熠熠地闪着光辉,陈慈悲和墨良辰都惊了,赶紧扑过来看,两人异口同声说,“形意剑!”

施即休还没反应过来,陈慈悲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如今也说不清是刀还是剑的东西,又一拐砸上去,整个刀身都碎裂了,一块块扒下去,渐渐露出了整个剑身,就好像那刀身,是剑的鞘。

施即休也没想到玄机竟在这里,也跟着惊讶,正凑过去看得认真,后颈却突然受了一下重击,翻了两下眼,倒了下去。

陈慈悲砸晕了施即休,却并没在意,好像拍死了一只蚊子而已,只是和墨良辰一起翻来覆去地看那形意剑,陈慈悲感叹,“形意剑斩妖杀魔,它怎么会在姜儿手里?”

墨良辰也摇头,陈慈悲说,“就是这把剑,害我蒙冤二十年啊,没想到它竟然出现了,如今还能靠他洗清我的冤屈吗?”陈慈悲眼里涌动着波纹。

墨良辰望着他,“阿慈,如今这世上风云已变,谁还在意你当年的冤屈,那些老骨头都死啦!难道把他们挖出来告诉他们你当年是被人陷害的?”

陈慈悲拄着拐踱了两步,“是呀,现在这些后起来的门派,又有哪个会认我的冤枉?觉得我不过又是作妖而已。阿良,等咱们从汴梁回来,你跟我再去一趟第三庄,我们这次去当他的面讲清楚!别人可以不认,他必须得认!”

“好,你和老季两个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把话说开来。”

“如今这把剑,就只是一把剑了,虽然没有了那些动听的神话,但仍是一把好剑!姜儿把它留给她的孩子,那就给她,不管她是不是我的孩子,她总归是姜儿的孩子,我不能抢了她的。”

墨良辰又端详了一会,“那孩子曾在我面前磕了头,我教过她几天功夫,是个可造之才,她原来用一对短剑,在烟霞的时候毁了,正好这把剑给她。”

陈慈悲十分欣慰,“你收了她,很好!”

第二天早上,陈慈悲和墨良辰押着施即休就上路了,往汴梁而去。施即休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和陈慈悲关在一辆马车里,墨良辰赶车疾驰。施即休不知被灌了什么药,佝偻在陈慈悲脚下,一路昏睡,偶尔清醒,不吃不喝也不叫,胡子渐渐冒出来,一脸的邋遢样。

到了汴京城,陈慈悲带着施即休住进了红袖楼,而墨良辰则不见了踪影。陈慈悲叫人递了帖子去太师府,容寿派了朱敞带着大仪仗队来接,京城人都惊愕了,还以为是来了什么个贵客,没成想大仪仗队竟只是到红袖楼接了个残疾老头。

百姓围观,但是不敢近前,仪仗队声势浩大地进了丞相府,容寿喜上眉梢,笑脸相迎。两人闲话了许久,一派祥和气氛,陈慈悲交上了施偌,让容寿仔细验过,确认无误,容寿似对这十万两银换来的囚徒没太大兴趣,只是淡淡地叫朱敞拉出去砍了,尸体要挂在城门楼上,这通缉犯,该让大家都看看。

容寿领着陈慈悲在偌大的丞相府里转来转去,看那些琳琅楼阁,山台水榭,陈慈悲心里想的全是,这就是姜儿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确实比跟着我要强许多,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容寿留陈慈悲吃晚饭,任凭陈慈悲如何的雄霸武林,太师府的筵席上,也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直吃到酒过三巡,满桌残杯乱盏,后院的婆子突然来禀告太师,说大娘子突发疾病,上吐下泻,神志癫狂。

陈慈悲立马会意起身告辞,容寿赶紧往后院去,几个郎中都在围着大娘子团团转。

陈慈悲回到红袖楼的时候,那凤小娘已经被墨良辰带来了,关在三楼的暖阁里,墨良辰在门口守着,陈慈悲带着一身的醉意推开了门,凤小娘坐在屋子一侧的竹椅上,神色寡淡地看着他,一脸的薄皮在灯火下透着亮光,陈慈悲得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才能控制住不失去神志,告诉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凤姜儿,而是自己的姨妹。

陈慈悲行了个礼,不伦不类,凤小娘淡淡一笑,“陈教主请我来的方式,也不怎么高明。”

陈慈悲陪着笑,“若是我没记错,你是叫扬儿吧?”陈慈悲远远地坐在了另外一侧。

“教主叫我什么,我都应。”

陈慈悲尴尬地笑了两声,“呵呵,你和她那脾气倒是有点像,总是让人接不上话。”

“是吗?教主接的挺好!”陈慈悲不再吱声,凤扬儿对他有气,他不说了,凤扬儿才再开口,“教主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过去的事情也都清楚了。”

陈慈悲近似于虔诚地点点头,“刚刚知道,只恨太晚,我来……是有件事想请教扬儿。”

凤扬儿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陈慈悲,“你见到灵儿了?”

“嗯,见到了。”

凤扬儿偏开头,望着窗棂,窗外靡靡之音时高时低。

既然见过了,就是来问她,那是不是他的孩子。告诉他不是,他是不是能道一句打扰了就转身离去,那孩子怎么办?她如今有家和没有家一个样,没一个亲人在身旁,一个人在外面飘荡着,不知是死是活,可是若是告诉他实话,又会怎样,他是个恶名昭彰的魔头,他能把灵儿当明珠一样捧在手里,给她父女亲情吗?

陈慈悲从凤扬儿的神情中读出来,他的猜测十有八九是对的,若不是,她大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凤扬儿沉默得越久,陈慈悲的心就跳得越紧,越是害怕那个答案。

凤扬儿又想,她好像不应该替孩子做决定,姐姐如今已经长眠地下,她应当讲出事实,往后会如何,该由孩子自己决定,想到此她收回目光,低下头,温温诉说,语未至,泪先流,“姐姐大家闺秀,十几年如一日,循规蹈矩地学着将来有一天怎么做人家的贤妻,读诗书,学礼仪,娴静淡雅,我们姐俩夜里说悄悄话,我问姐将来想嫁一个什么人,姐愣了半天说,还能嫁什么人,看爹爹想巴结谁呗,就把我们嫁给谁。那些在闺阁里的日日夜夜,我们就如那个铁杵磨针的老妇一样,一眼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尽头,无穷无尽,无声无息。直到有一天,我看着姐姐脸上出现了不一样的神色,问她她又不肯说,许久以后等到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回来,我再问她,她说,她活过了。”

“她活过,我也活过,就活了那么一阵,她走了之后,我便也死了,扬儿,你跟我说这些,就是承认了?”

凤扬儿没接他的茬,好像只是在向风和夜诉说,“姐受伤的时候,我刚刚经历了夫家的摧残,意志飘摇,心死如灰,只想了此残生。收到了姐的消息,我赶紧赶过去,姐以性命重托,我反正已是心死之人,姐让我做的这事,恰恰给我了活下去的契机,为了灵儿,我便不能死。姐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一切都安排好,姐走后,我带着灵儿,回了太师府。”

陈慈悲说,“那干嘛还回去呢?”

“不回去,还能去哪里?我们本来想着,让灵儿在太师府里平平安安长大,太师府里的千金,定能觅得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让她高高兴兴嫁过去,快快乐乐过一生,那是我们的希望啊,我们多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些江湖事。如果我们不回去,我便只能一个人带着她,在外面流浪,那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姐不让我带着孩子去找你,她说她已经够苦了,她不想让孩子跟着你,再过她那样的苦日子。”

“她心里怨我恨我,气绝了我,连有这孩子都不告诉我,姜儿,你多狠的心啊!”陈慈悲轰然站了起来,胸腔里痛得掉了个个,仿佛万箭穿心,要是姜儿还在多好,他真想加倍地补偿给她,可是他补偿不到了,好像留下一万年到死也解不了的遗憾。

凤扬儿接着说,“姐走的时候,这孩子才十岁,还看不太出什么,可是过了几年,这孩子越长越像你,性子也和你越来越像,她就像姐年轻的时候一样,那高墙大院关不住她,要是硬让她留在那院子里,就像是砍断了她的手脚。我知道你这些年和容寿有许多往来,我怕他看出来点什么,我曾经劝过容寿,说江湖中人多奸诈薄情,少与他们来往,他表面上应着我,但我知道他跟你一直有联系,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让灵儿在家里呆着,宁愿让她跟着回人师傅到处流浪?我不敢让容寿多看见她,她这些年不得容寿的待见,也是我特意安排的,只是苦了这孩子,娘走得早,又一天都没过过有爹的日子,她一天都没有被爹疼过……”凤扬儿呜呜地哭着。

陈慈悲眼圈泛着红,鼻翼抖动,手里的拐杖用力地敲着地,声也哑着,“让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啊!让这孩子也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你们都不告诉我!我……我……”他举手猛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该打!我……”,又气又痛又恨,什么叫心如刀绞,如梗在喉,此番一并都体验了。

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扬儿啊,谢你帮姜儿,帮我养了这孩子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上回在烟霞,我差点亲手杀了她啊,若真是那样,我就悔死了!让我来日有什么脸去底下见姜儿!如今我知道了,从今往后这孩子我来管,锦衣玉食,吃穿用度,我不会比太师府少她一分,我疼她,宠她,这些年欠她的,欠姜儿的,我一并还给她!扬儿你也跟我回烟霞,连夜就走!”

凤扬儿突然冷冷一笑,“你凭什么让我和你回去?陈慈悲,你别忘了,当年爱你死去活来,心碎成渣的是我姐,是凤姜儿,不是我,你还当你什么都能说了算呢!”

陈慈悲立马也觉出是自己急躁了,沉沉叫了一声,“姨妹!孩子往后跟着我,这消息没多久就天下尽知了,我和容寿也注定决裂,你再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把你送去烟霞,跟孩子一起,你往后余生,我陈慈悲管到底,绝不让你比在容府的日子差。”

为了他叫那一声姨妹,凤扬儿收了收自己的愤怒,叹了口气,“难为你心里还一直记着我姐,把她当成夫人,虽然你们没有拜过天地,没跪过高堂,她泉下有知,也该是笑的,我要不是看着这个,我到现在也不会告诉你灵儿是你的孩子。”

陈慈悲伸指指天,“姜儿当然是我夫人!是我陈慈悲今生唯一的夫人!无论是她生前死后,我心里从未想过除了她之外任何一个人!”旋即又仰天长啸,“哈哈哈,也是上天怜我,临老了却不叫我孤家寡人的,竟把这孩子给我送回来了!哈哈哈!”

凤扬儿眼里生出一股冷意,神情决绝,“今后你管不管灵儿,我说不着,看你自己,灵儿如今也大了,我也帮不了她什么了,往后也只能靠她自己,你不用管我,我不会跟你去烟霞,太师府我也不会再回去,放我走吧。”

陈慈悲看着她的神情害怕,知道她是生了死意,两步跨到她跟前,“这些年来,灵儿可是把你当做亲娘的!姨妹,你要是不在,她要我这个半吊子的爹有什么用?她要是恨我呢?要是不认我呢?你真忍心让她往后就没有个依靠了吗?”说着朝门口喊,“阿良,来!带走!”

门口刚抹完眼泪的墨良辰,两个眼红肿得像挨了两拳,俩人也不顾凤扬儿挣扎,拽着人就走。

晚些时候,太师府大娘子的病终于稳定了,容寿又听得了一个消息,凤小娘消失了,什么东西都没带,也没有留下痕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与此同时,朱敞正指挥着人,将刚刚砍了头身首异处的施即休的尸体挂上了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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