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回追上他的时候看见过,就在他怀里,但是没拿回来,再往后就没见着了。”
成峰说,“你说这老头跟了你一天一夜,要是扔了你肯定能看见?”
白胡点头,成峰说,“我看指不定他还藏在身上,”附到白胡耳边,“咱俩给他弄上去,给他扒干净了看看!”
白胡皱着眉,像是有点没这种爱好,但是也没法,折剑毕竟跟命根子差不多。
华成峰给老头叫了一壶酒,老头笑得咯咯响,直叫好儿子,唏哩呼噜下了肚,就有点晕乎了,俩人架着老头给他拽到了房间里,堵死门,把老头棉袍里衣都给脱了,仍然不见折剑,老头一点都不反抗,只是眯着眼笑,好像在一场美梦之中,一群姑娘在给他脱衣裳。
老头露出前胸后背白花花的肉,有点异样,华成峰忍不住咦了一声,白胡也过来看,觉得惊奇,老头身前身后和腿上爬满疤痕,那感觉就像老头曾经被人大卸八块,手臂和腿脚都被砍掉了,躯体也刮分了四大块,然后再重新组装在一起,用线缝起来的样子。
分开肢体各个部位的细长疤痕,两侧步着密密的小圆点,和疤痕一样有点凸起,暗紫色,在老头的白肉上显得特别的不和谐。成峰指着那疤痕,“你看这疤痕的走向,好像在描绘老头身上的主要经脉。”
白胡称是,成峰心里浮上了一团疑云,竟想得有些呆了,白胡扒拉他才回过神,伸手扣了一下老头的手腕,全无内力。
白胡指了指老头最后一条裤子,华成峰闭了眼,咬了牙,一把将老头大裤衩也给拽下来,才听见当啷一声,折剑掉在地上。
成峰说,“白胡,你折剑在老头裤裆里呆了两天,你还要么?”
白胡一脸的嫌弃,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成峰一边呼喝着老头,一边动手帮忙,再给他把衣服穿好,老头栽倒在床上,借着酒劲,打起鼾来。
成峰嘴里抱怨,“你是贵公子,干不了这腌臜活。”说着拿了一块布,包裹着折剑,取了水冲洗几遍,再擦干,递给白胡,白胡连连道谢,并问他,“适才看你神情有些不对,可是有什么问题?”
成峰摇头,“说不好,只是觉得奇怪,他那些疤痕我好像有些熟悉,但是细想,却想不起来。”成峰耸耸肩,“算了,等想起来时候再说吧。”
老头睡了一个多时辰便醒了,醒来后就满客栈里找儿子,找孙子,找到了就黏过去,像个跟屁虫,走一步跟一步,要是俩人分开,他就跟着华成峰。华
成峰这几日里带着白胡和老头在襄阳城里吃吃喝喝,好一副天伦之乐。
有好些他小时候去吃过的馆子,都换了店面,但是还是样样都好吃,成峰不念旧,过去没什么可怀念的,现在的好吃就行。
晚上老头要睡在华成峰房间里,华成峰不忍心让他睡在地上,便让老头睡在榻上,自己打了个地铺,灯熄后,华成峰见老头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问他,“老前辈,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可还记得?”
老头说,“什么?你不认识我?我姓望啊!”
一下子把成峰惊起来,爬到榻边,摇着老头的胳膊,“你姓望?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说,“也不是活了很久,一百多岁吗,今年就准备要死了!”成峰再问,老头开始不说话,背过身去在那数数,数到一百零三,再回去重新数,任华成峰再怎么问,也答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以后几个日夜,再也问不出什么了。直到腊月二十八的晚上,襄阳下暴雨,天空中惊雷滚滚,把睡得正香的老头惊醒了,老头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浑浑噩噩之外的神色,华成峰一个骨碌起身问老头怎么了。
随着一声巨响,老头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两手抓住乱糟糟的头发,往床板上低头磕。成峰拉他,却被他大力挣脱,光着脚跳窗就往外跑,跑得飞快,华成峰在身后紧追不舍。
华成峰被铜豆般的暴雨砸得睁不开眼,艰难地缩短与老头之间的距离,跑到了城郊山坡上,老头突然被一个大石块绊住跌倒,旁边有个急坡,就坡就要往下滚,华成峰逆风顶雨跳过去扑在地上一把拉住老头,坡下边黑漆漆的,不知道是啥,一百多岁的老头掉下去怕生死难料。
老头被华成峰拽着,止住了下滑的势头,仰头眯着眼看着华成峰,“你是谁?”
华成峰哂笑,“我不是你儿子吗?你忘啦!”
华成峰用力将老头拉起来,看他仿佛比刚刚冷静了些,老头一边爬起一边狐疑地问,“我儿是襄阳望家家主望天临,你是何人?为何冒充?”
华成峰一喜,“老前辈,你清醒啦?”拉着老头三步两跌地跑到一个残破的驿亭下面,好歹遮着点雨,使劲擦擦脸,拧拧衣摆,“老前辈不是前几日一直追着我叫儿子吗?我还请你吃过酒吃过肉都不记得了?”老头揉了揉脑袋,过了一会,眼睛里闪了闪,说,“是你,好像想起来一些。”
华成峰施礼,“前几日看老前辈神志不太清晰,还舔着脸跟您叫过几声爹,僭越了。没想到前辈竟然是望家的家祖,那望春心与前辈是什么关系?”
老头一惊,“你认识心儿?”
“日前从厉县回来,有幸结识了望春心姑娘。”
“心儿现在怎么样?”老头目光突然柔和,朝华成峰靠近,盯着他。
“尚……尚好!生了个大胖姑娘!”
老头突然笑了,拉着华成峰的手拍,“好!好,你是心儿的朋友?”
成峰点头,“算是,曾守望互助。”
老头说,“心儿是我的孙女!她如今生了孩子,我们望家又添了一代人呀!哈哈哈!”老头自顾自高兴了一会。
成峰说,“前辈既然清醒了,晚辈心中有一个疑惑,不知前辈能否帮忙指点一二。”
华成峰问老头身上的伤,老头目光突然变得深远起来,仿佛回到很久以前。
老头名叫望鹤仙,他儿子望天临是望氏现任家主,江湖上要是有五十年前的人还在,定听过望鹤仙这个名号,少年成名,正值壮年时候却突然销声匿迹了,好在留下大片家产,望家从武林名门变成了如今的生意能手。
老头说,“这一身的伤啊,是在我四十几岁的时候啊,与人争斗落败,被一招名叫碎阎罗的招式所伤。”
华成峰问碎阎罗是什么功夫,老头说,“是以气伤人的功法,有两种打法,中招之时初始不觉,甚至没有任何疼痛,其中一种打法是立即断人心脉,但不是立即发作,中招后两三日,才知心脉碎裂,便七窍流血而亡,另一种是那噬气钻进人体内潜伏,若无诱发,永不爆发,若经诱发,那噬气裹挟着中招之人的真气一起,攻击自体,中招者越是功夫高深,爆发时便越是无药可医,最终将被自己的内力顶破躯体断裂而亡。我中的便是这第二种,所幸爆发当时遇到一位高手前辈,使得一手化功掌,出手迅速化去我三十年修炼的内功,救了我一条命。”
华成峰脸上哗哗哗地往下淌着雨水,刺骨冰凉,像一副鬼样。
老头的眼睛闪着光,接着说,“我那时身体已经开始断裂,裂处涌血,得救之后,身上便留下这些伤痕,久不愈合,拿线缝过。可惜我这一身的功夫呀,就此没了,那碎阎罗的功法如今还在我体内,只不过我已经没有可供他利用的真气,这些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老头叹了口气,“年岁大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但清醒的时候,时常还是能感觉到这碎阎罗的功法,痛贯肺腑,还是迷糊的时候好啊!”
成峰被冻得声音发抖,“那碎阎罗如何诱发?”
“若大动真气,便要诱发。”
“前辈是被何人所伤?”
“仇家早死了,没我活得长,记不住了。”
成峰说,“雨太大了,望前辈,咱们回去吧,休息一夜,明日送你回家。”
老头点点头,刚要走,脚下一滑,啪嚓摔倒在地,老头光着脚,想再跑回去,也难了,成峰矮下身,说,“望前辈,我背你回去。”
老头在华成峰背上,问华成峰为何对他伤势感兴趣,成峰说,“没什么,看见了,觉得吓人,就爱打听打听。”
老头又说,“年轻人,你心善,我老头子平常都在望家大院里不出来,这次可能是发病,怎么迷迷糊糊跑出来的,自己都不记得了,亏了遇见你,要不今日怕死在这了,给你添麻烦啦。”
成峰说,不麻烦。
成峰把老头背回去,洗漱了,让老头睡下,他一个人坐在地铺上,点了一盏小油灯,两眼鹰一般盯着那一个豆大的灯芯,一动不动。
小油灯将成峰伏地而坐的轮廓,投在他背面的墙上,像一个高大的巨人,反而显得他真正的躯体,小得可怜。
天亮时分,雨停了,响晴,要不是地上的水洼,都看不出下了一夜的大雨。
白胡过来问,见成峰两眼通红,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成峰嗓音喑哑,“没睡好,老头昨夜发病,我追出去给救回来了,老头清醒了一会,说他叫望鹤仙,白胡,你知道吗?”
白胡一拍大腿,“我说怎么觉得这个望姓这么熟,早些年听老人们讲过,望鹤仙五六十年前,是一个叱咤江湖的好汉,只是正在壮年上,竟没了动静,江湖代有才人出,新人不停地起来,他也就成了江湖记忆里的一个模糊的印记了。”
成峰叹了一口气,“是呀,一茬一茬的出名,一茬一茬的死,再一茬一茬的起来,哼,都图的是什么。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白胡,我们今天便将老人家送回去吧,也免得他家人担心。”
两人等老头醒来,将他仔细梳洗一番,老头又变成迷糊状态,什么都答不出来,但身子骨还真行的,昨天被大雨那么浇,竟然啥事没有,倒是华成峰,有点咳嗽,流鼻涕,说话嗡嗡的。
两人将老头送到望家大门口,门口的家丁过来看,喜极而泣,大声喊着,“确实是老祖宗,快叫家主来!”成峰推着老头,让往里走,老头不去,直等到望氏家主望天临喊着爹出来接,才硬把老头拉离开成峰身边。
望天临对成峰和白胡千恩万谢,要请他二人进府喝茶吃饭,华成峰说,“不用了。”
话起时,突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齐刷刷地都竖了起来,本能地将望氏父子往前推了一把,再伸出胳膊罩住背后白胡往后退了一大步,适才站立的地方笃笃笃插上了一排黑箭,箭头入土三寸,稍晚一步,便被钉死在这里。
白胡也反应过来,立马戒备,望氏的人拽着老头,急火火地往院里跑,望氏大门顶上突然腾空而起十几个身穿水蓝色劲装的弓箭手,在大门楼上搭起了人塔。
华成峰嬉笑一声,这阵型,这弓箭,这衣服,虽然换了个颜色,但他还是很熟悉。成峰红眼怒瞪,露出獠牙,大叫一声,震天响,“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