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有这等事?州府不管吗?各路治官也不管?”秦书生气愤。
“我手下苏尧就是温县人,你来给秦大哥讲讲情况。”防如城扭头。
一个魁梧汉子从防如城身后第二个位子走上来,站在中央,嗓音粗犷,“掌门明鉴,今年温县,说是干旱吧,也不是十分严重,只是雨水少了些,您看今年洛阳及周遭都不算灾年,怎么不远处的温县就会遭灾呢!”
“说的有理,却如何会这样?”
“今年春麦下种后不久,因雨水不多,苗发得慢些,县里一姓袁的乡绅大户连同县太爷一起向百姓推卖一种肥料,说是可以促进发苗,大规模提高产量,有县太爷出面,农户都深信不疑,很多人都出钱买了。那时候袁家就赚了一大笔了。那肥料一开始的时候确实让青苗长势很好,但是没出俩月,青苗正该拔穗的时候,却大片的都枯了,变成了无用的草,什么也产不出来了。而且用过那肥料的地上,析出了一层发白的水渍,摸着火辣辣的烧人,更何况羸弱的青苗。”
“定是那袁氏和县令一起搞的鬼!”
“正是,县太爷见出了这情况,也怕上面怪罪,便编了个旱灾的文书,递了上去,上面给批了赈灾粮,虽然到县里已几经折损,但是如能及时发下去,也不至于这么多人受灾。袁氏却又与县太爷勾结,请他延迟放粮,袁氏拿出自家陈年发霉的稻谷,高价卖给百姓,怎奈百姓们春天的时候买了肥料,青苗也遭了灾,如今再拿不出钱来,没有粮,已经逼死了不少人。我老子娘也在家里,已经饿得没了人形。”那苏尧讲到这,七尺大汉竟然抽泣起来。
秦书生愤怒拍案,起身怒骂,“这些个肥硕的蛀虫!上吃着皇粮,下喝着人血,用百姓的性命换自己富贵,真是……该杀!真该都杀掉!杀光!”
苏尧接着道,“那上面的大官,也只是派了两个人来县里随便看了看,由袁氏出面招待了几天便回去了,据说那袁氏有汴京的大官做靠山,州府也没拿他怎么样。”
秦书生怒道,“百姓疾苦,天不见怜,做龙椅的不管,带官帽的不管,便由我秦神秀来管!我不信这世间用刀枪砍不出一条公道来!”
众人听了秦书生说话都热血沸腾,纷纷要一起去为民除害。
秦书生问防如城,“如城啊,既有这种事,你该带了人早早去平了那狗屁县令和姓袁的,还等什么呢?”
如城还没开口,如瓶抢着接了词,“掌门,这便是为何匆匆请您过来,这个县令啊,姓洪名世成,便是和掌门您十四年前同一科考中的举人啊,您不想自己去除了这一害?”
秦书生气得满地乱走,“原来竟是他!这样小人也能考中?!还能做官,当真苍天无眼!我当年便觉他獐头鼠目,果然是个棒槌。我一定去亲手除了这个祸害!把他和姓袁的粮仓都给我打开,给百姓们分下去,若不够时,便看看什么太师知府,凡是家里有钱的大官商贾,就去给我抢来!谁敢挡,我便和他死磕到底!”
众人欢呼,如城早做好了详尽的行动计划,一刻也不迟疑,当下便整好人马往温县去。
那一日秦书生带着无影门数百人之众,骑着高头大马,身边并列着美人惠无双,如救世英雄,放粮散钱,救了温县百姓的性命,惩治无良的乡绅和贪腐的县令,百姓欢呼,伏地而哭。惠无双眼里泛着桃花,看秦书生仿佛全身上下散着金光。
秦书生安排了一队人留在温县附近,把那洪世成和袁氏盯得无法翻身求救。分别的时候,秦书生与守防两兄弟两厢互相叮嘱,如城让秦书生一定要注意自己安危,切不可以身犯险,想找几个人跟着秦书生,他却不同意;秦书生也叮嘱守防两兄弟,叫庆芽山里的人要藏好了,绝不可暴露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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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八,秦书生回到洛阳城,施即休及华成峰也到了。众人相见,在酒楼里定了一桌,秦书生请客吃喝,饭后再一起到红岫园去登记参会名册。
成峰有些惊异,月前在半月庄明明秦书生与惠夫人也是初见,如何这一路走来,两人之间就生了这些柔情蜜意,望向对方眼神蓄满了秋水涟漪,还趁人不注意时常勾勾小手,拉拉衣袖,痴痴对笑。直馋的华成峰要流口水,心道真该好好学学秦大哥,要是我有这个本事,嘿!
施即休却对此司空见惯,心里满是讥笑,想看看秦书生这一回爱得能有多深。
多情风流秦书生,见一个爱一个,哪个能长久。
施即休向来不喜饮酒,吃喝也一向素淡,平常不跟秦书生一同呼朋引伴,今日却有所不同,他见华成峰一行人中,有一位细高个子的少年,眉梢眼角像极了四年前离家出走的王红参的弟弟王无垠,想上前问个究竟。
施即休恍惚记得王无垠走的那年个子还不到他肩膀,如今这孩子得仰头看,站在哪里都高出别人一截,那幼时的稚气脱了一半,但眉眼变化不大,鼻梁嘴角看着也还一样,只是都长开阔了些。
那少年很安静,不声不响站在成峰和一个姑娘身后,时而和齐家二公子齐闻善低头轻轻的耳语两句。
众人互相致礼,成峰介绍秦书生和怪大哥俩人给凤灵岳和弦月认识。弦月听得成峰说对面这位秦先生就是无影门的掌门,两眼突然布满了水雾,扑通一声跪在秦书生面前,郑重地给秦书生磕了一个头,秦书生一头雾水,忙伸手搀扶,众人都问为何,弦月说,“谢秦掌门救命之恩,三年前,莫州城大牢里,先生曾救我一命!”
秦书生却根本就想不起来,他记得无影门曾劫过莫州城大牢,但一点都不记得救过眼前这个人,便含含糊糊对弦月说,“弦月兄弟,时间太久,我已经不记得了,若真的救过你性命,算是你有这造化,我有这福气,各自珍惜,你快起来吧!”伸手将弦月搀扶起来,秦书生素来大而化之,弦月却激动不已,一月之前自己还是个一文不名的亡命之徒,转眼就能和这样一群英雄豪侠坐在一桌吃饭,自然珍惜。
众人开席,席间秦书生、成峰、惠夫人和灵岳呼喝推盏起来。
秦书生对灵岳简直是刮目相看,几杯酒下肚,姑娘依旧面色清晰,眼神清亮,没一丝酒气,豪爽气息不逊须眉。
成峰也想起那时候在汴京玉梁楼,华掌门与凤公子夜夜八壶卢月香,成峰醉了好几回,凤公子却从没醉过。
弦月和闻善只是陪同那几位浅酌了几口,就埋头吃饭;即休也掺和不进去他们的热闹,就着面前的一盘青菜白豆腐,一面吃一面不时抬头看那个高个的少年,听人叫他弦月,脑子里混沌一片,百思不解。
许是众人当初都不知日后会有那许多纠葛,否则当日初见第一餐,是否该吃得更认真些。
或者命运已经留下过伏笔,秦书生救过弦月的命,即休觉得弦月是旧相识,却不知,举着碗正喝得畅快的灵岳,也认出了一位故人,只不过她掩饰得好,无人察觉。
便是那位叫做怪大哥的施即休。多年未见,施即休变化不大,只比从前多了几分孤僻乖张和迟钝。即休明显没认出灵岳,从前施即休耳目灵敏,全身长满了眼睛一般,有一点小动静都逃不出他的观察,如今他好似关上了全身的耳目,如惊鸿堕入凡尘。
施偌施即休在七年之前,汴京右相府,坐的是如今朱敞的那个位置。
凤灵岳打从自己记事起,府里就有施即休这么个人在,跟她大哥容正言年纪相仿,整日不是跟容正言厮混在一起,就是像根铁柱一般站在她爹容寿的身后,人堆里总能看见他,十几岁的年纪,一脸的风发意气,那时候他已经武功高绝了。
除了帮容寿做事,他还常常替容正言读书、练武、受罚,中间有一年多时间没看见施即休,后来从大人聊天中得知那一年边境作乱,施即休替容正言出征前线,做了个少年先锋,九死一生,杀敌无数,立下了赫赫战功,等施即休回来后,在家里游手好闲了一年的容正言忽然被封了神武将军,歌颂容正言战功的折子和帖子大雪花片似的送来。
凤灵岳记得她爹容寿不止一次感叹,要是他能有个像施即休这样的儿子,该多好,可惜事与愿违。
容寿对施即休十分看重,施即休多次出现在容府家宴之上,但是容正言看到容寿这般对待他,心里却十分不满,一腔怨恨人前不敢表露,人后没少跟施即休撒气。
凤灵岳有几次看见施即休垂头丧气地跟在容正言身后,满身满脸的臭泥烂草,指不定又被容正言怎么整了,顶着一脸的衰色,又被容正言指挥着去做这个做那个,折腾个不休。但无论容正言怎么搞,第二天再见到施即休,他又恢复了鲜活的少年样,嘴角咧着,正邪不侵。
凤灵岳想到这,秦书生、成峰又举起了一杯酒,她仰头干下,眼角的余光扫视施即休,突然觉得那样的笑容,可能再也无法在这个人脸上看见了。
相府里最后一次见到即休,是在她家后院,她正缠着大哥容正言帮她修理一个番邦送来的机巧木偶,容正言不愿意,便又叫了替身施即休过来,把这个活推给了即休,即休好像也有急事赶着要去做,摆弄了几下,一筹莫展,即休便跟灵岳讨价还价,灵岳说修不好也行,我爹说你是天底下功夫最厉害的人,你教我三招,我就放你走。
那天很奇怪,黑沉沉乌云在汴梁城半空压了一整晚,仿佛听见许多兵刀嚯嚯的声响。
那天起施即休就消失了,接下来的半年时间相府的气氛都很不好,容寿常常动怒,举家都跟着遭殃,容正言也消停了很久,凤小娘叫灵岳也不要再随意走动。
大约又过了半年的时间,容寿遭贬,举家南迁,在途中遭人截杀,凤灵岳与爹娘走散了,从那才过上了和那班布师父流浪的生活。直到那班布出了事,她才回到汴京容府。
回来后灵岳问过一次凤小娘,怎么不见施偌哥哥了?小娘说也不甚清楚,只叫她别再问。跟在容寿身边的人换成了朱敞。府里没一人再提起施偌,仿佛他从未存在过一般。
施即休认不出凤灵岳也很正常,最后一次见凤灵岳那年,凤灵岳才十岁,还是个孩子,如今这七年过去,说女大十八变一点也不为过,凤灵岳简直是脱胎换骨,任谁也认不出了,况且就算当年在相府的时候,施即休也就单独见过她两三次,无甚交集。
今日突然在这里见到了施偌,凤灵岳不知怎地,心里竟有一种恨恨的感觉,却思索不出原由。
转眼三五壶喝了下去,秦书生醉了,连忙摆手告饶,结了酒钱,约了下次再拼。
一行人往红岫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