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最后凝视天明那漆黑如墨的瞳子,几次眨眼后,他放下了打量的目光。
“我还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最年幼的三子苏天扬一直有当万军之将的理想,出征时请带上他和三百匹轻骑,在侧翼做掩护。他是个太愚笨的孩子,总以为战争是种光荣热血的游戏...”
大君叹了口气,拍了拍陈天明的肩膀。
“我希望你们,能够唤醒他对于战争的敬畏。”
陈天明浑身一抖,立刻就想推辞这桩危险的事。
他们的跋涉疾袭是有危险的,没有着上重甲的轻骑兵就是一群生命在风中摇曳的纤细稻禾,一柄羽箭就能夺走轻骑兵的生命,如果让大君的三子一同跟随作战,势必也需要卸下甲胄,轻装作战。
这等于让年幼的三子去赴死。
“大君,我们不能带着您的三子一同战死。为了长途跋涉,我们的将士都是轻甲,您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是啊,不着甲的骑兵只会是生命低贱的靶子,一次长弓的抛射就能解决冲锋...可是我就是需要这样的效果,陈天明。”大君的眼神坚固而不容拒绝“我希望你们视死如归的冲锋,可以让我最年幼的孩子醒过来。”
犹豫再三,陈天明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么让我见见您的孩子,如果能用语言打消他的渴望,比踏上战场要好。”
喜出望外的哈旦巴特尔点点头,同意了。
二人出了帐篷,离人群远了些,眺望视线尽头遥远的雪山山脉,此刻正是黄昏时分,巨大的落日沉下山脊柔软如少女的曲线,恍若灿烂的西陆油画。
“其实您根本就没觉得我们能赢得对赵国的战争,是么?”
陈天明默默低头,也不看大君的脸。
“是。”
“那您为什么...”
“我想在你身上赌一把。我是个赌徒,年轻的时候总是出入汉人设立的赌场,进去的时候身无分文,出去的时候满口袋都是油光水滑的金币,喝酒喝的醉醺醺的,没有比那更叫人舒畅的了。”
如今的大君哈旦巴特尔居然也露出了孩子一样开朗的笑容,没有半点戒备。
“就算你输了,我也可以借这场失败的联盟考察雪河部内部的情况。如果有人对我不满,势必会以这场缘由来挑起对我的攻击。谁反驳我,我就砍了谁的头,就这么简单。”
陈天明一阵的苦笑。
“草原上的君王治理起家国来,果然和书本上一样的简单粗暴。如果中原上也可以这么简单,就好了。”
“小子,为什么不可以呢?”
哈旦巴特尔斜斜的看了眼陈天明姣好如女子的侧脸,点燃嘴旁的旱烟。
“暴力才是最大的语言。谁有最烈的暴力,大家就会朝谁俯首称臣。这是铁则,游科尔沁草原几千年来的铁则。”
“可是中原上的人太多,中原的国家也很多,每个人都这么想,那便是永无尽头的乱世与屠杀。”
“也是。草原的人口少些,几次战争下来便不会有什么争端,草原那么大,放马总是够的。可你们汉人是耕种,不需要那么大的土地就能养活很多很多人,很多的人就意味着利益的冲突,野心的膨胀。”
哈旦巴特尔熟练的吸入一口烟草带来的香气,烟雾缭绕,发出舒畅的粗犷呼声。
“小子,陈天明是你的本名么?大夔亡国的时候,五个皇子都应该死了,大夔王室的血脉已经中断了,八十年的时间,就算是当时最小的五皇子也该是八十岁的老人。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赤剑银川,但你是个骗子,也许就是你杀了大夔遗留下来的血脉,将这柄剑抢过来想和我们结盟。
大君的眸子里闪过几秒钟的杀气。
“我很讨厌骗子,也讨厌赌徒。如果你骗了我,我会亲手撕毁和你之间的一切交易。”
“我并非赌徒,也并非信口雌黄的招摇撞骗之人。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我的血统,您想看么?”
哈旦巴特尔面无表情地思考了几秒,同意了。
陈天明忽然暴起,在周围监视的一众亲信立刻拔刀大吼,要砍下对大君有生命威胁的狡猾汉人。
他拔出大君腰侧的砍刀,对准自己撩起长袍的手臂,用力,下沉!猩红的飞溅血液立刻落在了草地上,声音清晰。
黑发的男人凝视大君,嘶声怒吼:
“火!给我火!”
大君被对方眼神里的疼痛和癫狂震住了,居然顿了那么一会,才立刻向下属发令。
“给他火把!立刻!”
再怎么样也不能违抗大君的命令,先前拔出剑的亲信只能收剑入鞘,将浇上油点燃的火把交给了陈天明。
火把靠近了落在地上的红血,在场的众人立刻高声惊呼,仿佛看到了天大的不可能之事。
那血液随着燃烧的烈火而一同被点亮了,那真的是血么?什么样的血能被火焰点燃,就仿佛那血里藏了极烈的酒水。
大夔的君王们,身体里流淌的都是可怕而灼热的火焰么?
哈旦巴特尔的脑海里闪过一瞬间的惊雷...他没有说谎,他真的是大夔的天子。
只有大夔的皇帝们才会继承这种危险而可怕的血脉,血里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和残忍,这种血脉帮助他们从庞加帝国解体的年代后平定天下,征服四野,却也让他们的帝皇一代又一代陷入短寿的困境,英年早逝。
“大君哈旦巴特尔!我没有说谎!”
陈天明表情可怖的高举鲜血流淌的手臂,声音颤抖。
烈焰一直从地面的血水燃到他的手臂,直到最后大君没有出声之前,他都一直在忍耐难以形容的剧痛和失血。
哈旦巴特尔失神的看着陈天明此刻的不顾一切,好像看到了那个十七岁时在赌场里的,奋不顾身出牌的自己。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堂堂正正的赌赢过任何一场赌局。
如果输的裤衩子都不剩了,哈旦巴特尔一般都会无耻的拔出长刀大杀四方,在赌场店主人惊颤的视线里喝完店里最好的烈酒,抢走满袋子的金钱,大摇大摆的招摇撞市离去。
他和他不是一路人。
最后大君终于重重的点头,陈天明微笑的释然了,将火把直接摁上自己手臂的伤口,让烫伤造成的焦口封住失血带来的死亡。
在昏过去的几秒前,黑发的天子望向他的年轻侍卫,那个从贵族世家逃跑出来的嫡子,用眼神告诉他,没事了,我已取得大君的信赖。
陈天明眼前一黑,倒在了松软的春日泥土上,耳边的一切声音都远去,视线只剩下凌乱的丝线在抽搐,在狂舞。
真冷,好冷。
他想要有人去抱抱他,有人能用自己的温度来暖和起来他,不再让他孤身一人。
“阿...柴。”
哈旦巴特尔听到了这样的呢喃,眉眼坚硬。
他抱起孱弱的天子,亲自去往一个空帐篷安置,这是天大的礼节和尊重。
“格根塔娜!照顾好我们的客人!”
大君高声下令,一个苍白的女孩从人群钻出,耳边的银色风铃随风飘荡,随着鹿皮靴子起踏,铃铛的乐声清脆欲滴。
黄色的马面裙在空中翻飞,白如羊脂的皮肤,红润如龙血的唇。
还有冷淡如霜雪的冰厉瞳子。
她看向她的父亲,沉默了一会,抱过昏倒的陈天明,离开了。
人群中传出渺小的叹息,大君的女儿和那个女人越来越像了,乌鲁尔天神眷顾的天女,雪山冰河长大的孩子。
青州的大风传来了不存在的笛声,那个女人曾经吹出的曼妙笛声。
叹息声幽幽地在每个人的心底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