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细微的动作让禹治愤怒的脸忽然变得慌张,而他刚才的愤怒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接下来一张冷峻的脸就跟抹上一层灰土一般。
也就在这时,有个声音突然响起,“三百道侍的死,乃淫党所为,到底和鬼婴有无关连,此时犹未可知,这还需要进一步查明,难道城主也认为鬼婴真会染指这件事吗?”
是的,鬼婴若有杀戮之心,九州早已毁灭,殿内有一部分人纷纷点头,但也有一部分人觉得,——这句话是在为城主开罪!
说这句话的,是右城辅钟华,此人坐在禹治的对面,是时一双眼睛正盯着禹治,而禹治也毫不畏惧的反眼凝视。
这两个城辅都是稀颜老人,均是霜髯云髻,高鼻深目,但钟华的眼睛异于常人,乃天生“重瞳眼”。
传闻,玄机城右城辅钟华尊者身有神功护持,渐而瞳孔的颜色发生变异,致使现在的瞳色一红一蓝,犹如翼轸。
两位城辅的仪表飘飘若仙,颇似藻井之上的那些神灵显圣之风采,只是此时剑拔弩张,以令整个大殿突然减少一份祥和之气。
这种场面其实时常发生,玄机城谁都清楚,掌管刑法的禹治很少能和宽宏怀仁的钟华达成默契,而当年禹治提出诱杀鬼婴之时,钟华就持有反对的意见,自是不认为城主当年所做的决定有何不妥。
显然,城主放走鬼婴,正好中了钟华的下怀,而禹治方才因为此事意欲迁怒城主,这让钟华感到不悦。
他仍然凝视着禹治,或觉得这样下去并不妥,便低头整理整理衣袂,随后笑道,“左城辅,试问那鬼婴历来之行径,可有一条当诛?遥想,他作为赶尸派之人,当年能与我们同仇敌忾对付魔道淫党,难道不是我们玄机城的道友?而当年你竟设下陷阱,意欲将其诱杀,试问这是何等行径?”
禹治仍在气头上,此时听见钟华的话里隐有责备之意,顿时恼怒道,“何等行径?殊不知那时的鬼婴已是五元全真,若不设法铲除,来日如有变数,我玄机城拿什么与之抗衡?你不妨去祖庙好好看看,看看我们玄机城为了禁土安宁,死了多少卫道弟子,难道你还想让更多的弟子把名字刻在祖庙的牌位上才有所顿悟吗?而今日就是最好的例子,今日又有三百道侍的名字将要刻在祖庙的牌位之上!试问,本尊当年诛杀节党有何不对?”
一言说罢,大殿上有人微微点头,亦有人微微摇头,此时众人的态度,譬如当年商议诛杀节党如出一辙。
事实上,当年诛杀节党一事,古荘也不赞成,只可惜优柔寡断,还未表明态度,禹治早已经自作主张摆下杀宾宴,已将鬼婴等人引进玄机城依计伏杀。
所谓人心叵测,鬼婴万万没有想到,堂堂玄机城也会如此下作,不仅鬼婴想不到,连古荘也讶异自己的师弟竟是这般心狠手辣。末了,古荘想起先师教诲,为了不玷污玄机城之名,就在鬼婴快要葬身杀阵之时,他暗中留仁,这才让鬼婴遁逃。
但古荘也仅仅只是放走鬼婴一人,至于为何还有那么多魔道妖人“死而复生”,古荘实是不知,也为此猜疑不断。
眼下两位城辅言辞激烈,古荘不想二人就此事唇枪舌战,便暂搁思绪说道,“当年节党助我玄机城除魔,自是有功,的确不该杀,但左城辅的主张不无道理,那节党毕竟也是魔党,倘若反复无常,恐对九州安宁不利。当年事,若是有错,也都是本尊一个人的错,本尊即为城主,当年应该及时决断才是。”
禹治听此,目光缓和许多,随后说道,“城主言重,当年也怪师弟操之过急。”
钟华笑道,“过去的事情,又何必再提呢?”
古荘点点头,旋即说道,“转眼又是十年,不知从前的鬼婴,现在是何模样,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本尊不想视其为敌,但如今节党和淫党紧密相连,不知她现在是否已成大敌。不去说鬼婴,单单说那燃灯和苗绮罗,此二人性情暴戾,未来必将有一场腥风血雨到来。”
是啊,燃灯和苗绮罗乃是大患,钟华思忖少时,说道,“那日乌桓,鬼婴并未露面,由此看来她还是她,若是她心怀仇恨,早已踏破玄机城,依师弟愚见,她似乎仍和以前一样,只憧憬化外世界,此不为虑也。师弟之担心,是怕燃灯和苗绮罗二人假借着鬼婴之名兴风作浪。据说鬼婴不久就要闭关,而如今赶尸派已然吸收不少大教徒,若是他们二人趁着鬼婴闭关期间肆意妄为,九州必将乱矣。”
大教徒?禹治想起罗生门投靠赶尸派的事儿,不禁咬牙切齿,愤恨道,“当年我力保罗生门,想不到罗擒老儿竟敢负我,明天师弟亲自率众麾往黎州,必将罗生门上下一并凌迟以儆效尤。”
“罗生门,大明宗……”古荘喟叹道,“恐怕九元全真的号召力不止于此,现在赶尸派已然复辟,势头不逊从前,此时问罪罗生门,岂不让九州人人自危?这才过去几年太平日子?实在不宜再酿浩劫,只要诸王能够稳固各州,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城主高见,只是,”钟华说着,目光挪向身旁的老者,见老者迎向目光,忽而对其点头道,“只是此计也不长久,以赶尸派的生长速度来看,以静制动,如同坐以待毙。有些事情,过去悬而不决,是鉴于赶尸派已灭,如今赶尸派复辟重生,要是再行犹豫,就是拿子午玄机城的命数儿戏。”
话音落去,那老者干巴巴一笑,“师兄,你为何看着我说话?”
那老者丰神迥异,相貌以及气质皆是不俗,惟独不修边幅,——不说那衣服皱巴巴带着土,譬如那满头白丝上面竟还沾有一匹的绿色碎叶,殿内人投去目光,有人想笑,却是不敢,因那老者便是初代大尊王诩是也。
钟华的话自然不是说给王诩听的,此时殿内众人都已听出话中深意,有些人早已满怀期待的看向城主。
禹治也已领会钟华的意思,早已露出笑容看向城主,但见城主久久不言,不禁急道,“城主,你到底如何考虑?”
古荘其实早已在想这件事,此时耸耸肩,喟然长叹,“本尊苦苦参悟几十年,仍是无法冲破二元之境……难呐,诚如右城辅所说,为今之计,再不决定,便是坐以待毙,而且细审现在之形势,恐怕我们玄机城已无资本对抗赶尸派。”言尽,忽而看向王诩,“魔婴丹一事,本尊计定,再无异议,只是最终如何,还是要看王师弟了。”
话音落去,殿内老少尊者齐唰唰地望向那个不修边幅的药神,此时此刻谁也没有心思去笑他的装束。
王诩捋着一把飘着药香的山羊胡,双目星光闪闪,笑盈盈道,“提炼魂意乃玄机城禁忌,老朽没试过,但,有信心!”
听此,所有人笑逐颜开,都知他乃玄机城屡教不改的犯戒老油条,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想必这位大尊已经偷偷尝试过了。
是的,提炼魂意需要攫取修炼者的魂瑰,抑或是炼化玄器,此乃玄机城大忌。在此之前炼制魔婴丹,等同将那犯禁的罪状供认出来,这少说也要搬进雷轰塔里住上一阵子。
……
子午玄机城的城楼上,纳兰荘似乎听见城内的正大光明殿发出一片笑声,她一个瞬闪飞到大殿的正脊上,方一竖起耳朵聆听,脸上便崭露迷人的美靥。
她已无法过问玄机城诸事,凡事知道太多,于司神印不利。但得知师父和几位师叔达成共识,心中喜不自胜。倘若炼化玄器辅助修炼,等于玄机城的所有全真者都有机会冲击迦罗位。
到那个时候,列位迦罗同心协力,那四十九道地藏法阵必能告破,似乎走出化外不再是梦。
但是,禁土玄器所剩无多,而赶尸派又将屠龙斩盗走,究竟能够炼制多少魔婴丹犹未可知。
说到屠龙斩,那化外玄器看守森严,日日都有全真轮值,如有异动必会察觉,奈何魔党利用琞璧仿制一件以假乱真的赝品,让马骕换走真品,所以玄机城方面毫无察觉,仍被蒙在鼓里。
而如今玄机城之内的那把屠龙斩,其实名叫“颛觋刀”,内栖颛觋之魂灵。
鉴于情份,此刀对于纳兰荘而言弥足珍贵,甚至大于屠龙斩。
天边的晚霞渐渐失去颜色,偌大的玄机城忽而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黑暗之下。
木兰荘追寻师父的脚步,因修为不及,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矗立在师父身边,而在这时,殿内的尊者已然从大殿中走出,他们冲着黑魆魆的百丈城墙瞩目,也冲着黑压压的万丈天际驻目。远观诸位神情,无不思绪万缕,虽说看不出他们在思考什么,但当他们把目光投向藏有玄器的祖庙方向时,似乎他们都知道,——那里面的那些玄器,以及玄机城之外的那些玄器,将迎来九州迦罗的诞生,而禁土之外的世界,势必也会因此而敞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