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从此和白应留、李尤住在一起，名唤双瞳，却与宋双瞳半点不相似。不消两年，愈发贫嘴，众人常常戏说，要将他与二掌柜一道送进司天监。
后来，阿袁郑重道：“干娘，我要去司天监。”
江湖术士与大内高手到底不一样，李尤明白这个道理，但怕宫中水深，将他淹没。
他道今非昔比，何况前人已替他蹚过水。更重要的是，他晓得干娘念旧。强求二掌柜在身边，并不是代替萧潇的痕迹以令自己心中愧疚减轻，反是时刻提醒自己有那么一个鲜活的人因她而死。
这种境况下，他希望干娘不要有更多遗憾，莫有更多负担。
他道：“白太傅已离世，为他守灵七日后，务要马不停蹄地赶去药谷，将白嫕妹妹接回，若是迟了，唯恐干娘留憾。”
李尤听了这话后一怔，倒是白应留明白过来什么，旋即赶至太傅府邸，到底未能赶上见白应惜最后一面。
离别成了常客，陪伴也就愈发珍贵。白应留并不须夫人过多的言语，仅是默默陪伴。
七日之后，他晓得阿袁的话令她心中不安，便让二掌柜送她去药谷。
她因此得以见老牛最后一面，方晓得原来老牛身体每况愈下，而老幺见无力回天，反倒自己急火攻心而亡。
她安抚白嫕，相互陪伴着在药谷守灵一月，同白嫕讲了素未谋面的大伯，讲了严肃的爹爹拥有的是一颗柔软恐惧的心，讲了京城烟火暖人心与行差踏错万劫不复，讲了仵作是什么，讲了娘过去的故事。
讲到白嫕做好准备与爹娘一起入京时，白应留便来接她们了。
白嫕抱着他道：“爹爹，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白应留一听便是李尤教的，真正的白嫕只会说：“爹爹，娘的身子近来如何？白嫕学了不少功课，不知道能不能帮到娘亲？爹爹，我想吃娘去年带的点心。爹爹，我又长高了，但是娘给我做的衣裳和靴靴里，竟然有刚刚合适的。”
白应留抱起白嫕，摸了摸她的脑袋。但听到李尤说“白应留，好久不见”后，却用空着的那只手臂将她拥入怀里，将头埋在她的脖颈。
白嫕疑惑地眨眨眼睛，在白应留与萧木秀寒暄及祭拜亡人时，偷偷地问：“娘亲，爹爹的哭，怎么只会流眼泪，不会出声？爹爹怎么还将脸藏起来，不让白嫕看到爹爹哭？”
李尤抱着她问：“小白呀，假如娘亲给你一个铜板去买糖，你出门被人撞到，铜板丢了。你去找铜板时，不小心掉水沟里了。你从水沟里爬出来，被别人笑话了。你同笑话你的人理论，被打了一顿。你回家找爹娘帮忙时，又踩到了狗屎。那么，你见到娘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白嫕脸一垮，噘着嘴抱紧李尤的脖子，越想越委屈地哭了。
李尤安抚着她道：“大人常是这般倒霉，心里藏着很多事，桩桩件件皆令人不快，一时间不知从何提起时，便会找个懂的人掉眼泪。有时候，他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懂不懂他，所以会将眼泪藏起来。而懂的那个人，不须他开口，不晓得他有没有掉眼泪，便感受到他的一切。这种感同身受又被他感受，从而受到安慰。”
“娘，我好像懂了。”
“是吗？”
“是啊。”
然而，李尤不奢望她如今就明白，只期望她平安快乐长大。她一如李尤期望的一般，只是个小孩子。会因为老牛与老幺的去世难过，会因为与小伙伴分别而难过，却也因为回到爹娘身边而欣喜。
还会在回程的马车上，攥着拳头道：“娘，同你说个秘密。”
“那娘可以告诉爹爹吗？”
“嗯……可以。”她伸开自己的小粉拳道：“我掉牙了。”
言毕，自己捂着豁口害羞地笑了，看得李尤欢喜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二人在马车中私语许久，哄得白嫕睡着了方安静。
李尤探身出车厢，自白应留背后环住他的脖颈道：“孩子为何会如此粘人呢？”
白应留略一侧头便与之相碰道：“你说呢？”
李尤将脑袋放在他的肩上道：“我说，我们太对不起她了，让她没有安全感了。”
他反手摸了摸她的脸道：“我也对不起你。”
她的手覆盖在他的手上道：“我也对不起你。”
道歉到最后，两个人并肩而坐，十指相扣，她言此景此情正如很多年前，他们互通记忆，上山求医的那夜。
他道：“那时候，我看到你的指甲抠在树上，抠在地上，我很心疼。本想从此以后保护你，末了，却是你因为我更痛苦，对不起。”
“方才不是说，莫一直对不起了，不然你就好像陶少卿一样咯，大家都知道有内疚，所以才想与我在一起。”
哪怕如今陶天泽已经心有所属，哪怕整日里与这对夫妻抬头不见低头见，白应留仍听不得她提起这个人。
“岂能因为内疚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她像顺毛一般拍着他的背道：“你当然不是这样，你是内疚也不与我在一起，搞得我很没有面子。”
他的语气弱下来问：“有吗？”
“有，你不记得了吗？从前我们像这样赶路，我整日里看着你的背影，很不甘心，总是想法子和你聊天，碰碰你，赖在你身边，可是你只那我当小孩子看，所以才不觉得我在故意碰你。”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道：“后来在山坡上，我很认真告诉你，我不是小孩子一时兴起，你也并没有正面回应我。倘若是如今的我，定然不会再纠缠你了。但那时候肯定是过于无依无靠，所以满心满眼都是你，不论如何也要和你在一起。”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道：“其实……我回应了。”
“我晓得，你说的是那句夜深了。但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时，我们两个已经分手了。哦……你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分手，也是我单方面的分手。那时候，我心如止水，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可是何首乌对我解释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还会生起波澜。那个时候，真是觉得可悲。因为我没有那么厚脸皮了，还有了很多退路。虽然你让我开心，我也想和你有点关系，却不想再像从前那样一直丢脸了。”
他松开手，将她抱在怀中，双臂收紧道：“我知道。”
不须她多说，那夜他已感知，倘若再离开，便是永远不见。
她亦晓得，他当真知道。
从那以后，除去将京城缉盗、仵作等心得发放到各州各城，以及不得不离开京城的事宜外，他几乎与她寸步不离，不论旁人如何议论。
她时常道：“白应留，强扭的瓜不甜。”
但有时她唤“白应留”而无人回应时，心里会空落落的，还特别想看天空，想做衣裳，想绣月亮。
二掌柜会告诉白应留，他的夫人近来时常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开口闭口就是白应留，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仍皆是白应留。不过她心中的牵挂越来越多，最令白应留感到不安的，就是白嫕。
好在阿袁对白应留道：“已经出生的孩子，怎么会再与干娘纠缠？这事，在妹妹出生时，宋师父便该告知干爹了。”
宋双瞳告知过白应留，但有太多人期望李尤毫无负担地活下去，宋双瞳也是其中之一。故此，白应留不信他说的话。
既然阿袁也这样说，白应留选择相信。此外，养了阿袁两年，白应留也确认，孩子并不会对他们夫妻造成什么影响。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场景，便是今时今日，他的臂上枕着李尤的脖颈，李尤的臂上枕着白嫕的脖颈。
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吸，他蓦然一笑，长臂便将两个宝贝一道拥入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