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惊梦手中端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汤,在阁楼外轻叩了几下。
里面很安静,没有任何回音。
“小鬼...”她在门外唤了一声,又等半天还是没有回应,索性嘴一撇,“我进来了。”
当她用肩膀推开阁楼的门时,一股阴冷的死气便扑面而来。
惊梦皱了皱眉,屋里漆黑一片,空气里尽是早春的寒凉。
她步进阁楼,摸黑走了两步,遂扬起手指唤出两三点咒灵。
趁着指尖红润的微光,她环视一圈,终于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寻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鬼,怎么不到床上去?”
蜷缩的身子微微一颤,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惊梦将闪烁着咒灵的指尖一弹,咒灵便轻盈的飞向小矮几上摆着的烛台上。
橙红的烛光渐渐温暖了这座毫无生气的阁楼。
“小鬼...”惊梦朝他走了几步,却见他双腿又怯怯的往后一缩。
惊梦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只好站在离他三步之外的地方。
她弓下腰望向他,无奈他身上的斗篷兜帽罩得很低,看不到他的脸。
“把斗篷脱下来吧,我们不用像先前那样日日赶路了。”
虽然她刻意保持距离,举止也尽她所能的温柔,但那小鬼除了将自己的膝盖抱得更紧外,没有任何反应。
惊梦看着他环在小腿上那双骨瘦如柴的小手,还有手腕上被绳索捆绑过的痕迹,心中不是滋味,“伤口还痛吗?让我看看吧?”
等了许久,那小鬼还是不答。
他就像是一只受惊过度的幼兽。
惊梦只好叹了口气,“好好好,不看就不看,但药总要喝的...”
说罢,惊梦蹲下身,将盛满药汤的碗放在地上,朝他推了过去。
两人又静默的相峙半晌,惊梦只得认输般双肩一颓,挫败的站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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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雅能想到这样的惩罚…真是….”惊梦咬着牙片,焦躁的挠乱了自己的头发。
此刻她已经坐在了山斋后院的照夜台上,想起刚刚在阁楼里小鬼的无动于衷,很是狼狈。
“那个小鬼,我都这样低声低气的哄他,他还是不领情!”惊梦皱着眉头,一脸的不高兴。
“怎么了?”
她身后忽然传来白雅的声音。
惊梦扭过头,就见一身宽松的白衫出现在清碎的月色之中。
白雅微笑着信步走来,夜风扬起他身后披散的乌丝,真是说不出的清逸卓绝。
正在惊梦看得有些发愣的时候,白雅的眸光也微顿了一下。
惊梦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在碎玉似的月光下更显苍白,纤长的羽睫下结满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破碎和…危险。
真是有意思,从未有巫女让他感到过危险。
“我已经照你说的,给他送药了。”惊梦说着撇了撇嘴。
白雅微微敛神,走到她身边,“阿律喝了吗?”
“没有!”惊梦仰望着他,紧皱着眉头说道,“你罚我做别的吧,那小鬼根本就不喜欢我。”
白雅低头看她,眸光微微一凝。
“给他一点时间,任何人经历过他经历的事情,恐怕都很难再走出来...况且,他才一岁...换做人类的年纪,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童。”
闻言,惊梦顿时语塞,想起初见阿律那小鬼时的景象,她心口怒气陡然暴升,“真是后悔没有好好教训那些人一顿!”
“惊梦。”她话音刚落,白雅的眸光却忽地变冷了。
“我是怎么与你说的?必须好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否则只会加重你身上的邪戾之气。”
“可是...”惊梦双手杵在一侧,“任何人看到那小鬼的遭遇,都会愤恨难平吧?”
白雅沉吟一声,将目光眺向夜幕中灯火通明的晏城,“现在还不是时候。”
“唔?”惊梦看着他一愣。
“我知道你想替阿律讨个公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的魂灵已经破碎不堪,每日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求死...”
听到求死二字,惊梦心中一颤。
“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想尽办法,就算缝缝补补,也要让他重新振作...”
“重新振作?”惊梦蹙着眉头,“可他好像...已经放弃了...”
“那就让他知道不该放弃。”
“啊?”
“我相信你能做到。”白雅温柔的看向惊梦。
“我?白雅,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小就...”
“所以才让你试一试。”
白雅负手弓下腰,微笑着看向惊梦。
那双墨蓝色的眼眸在月下泛着粼粼微光,宛如春夜清泉,漾入惊梦心湖,不自觉荡起一圈涟漪。
当她意识到心跳变得异常的时候,赶紧仓皇的低下头,不敢再与他对视,只简单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哦,对了,阿鸢听我讲完刘宅发生的事后,好像对我将他留在山斋很是生气...”白雅直起身说道,“下次还是带上他吧。”
“什么都想凑热闹...”惊梦嘴一撇,“不用理那小子。”
白雅挑唇微笑,明明她自己年纪也不大,却总是爱小子小鬼的称呼茯神鸢和阿律。
算了,礼仪什么的慢慢再调教吧,说多了怕是要起到反作用。
想到这里,白雅轻轻呼了口气,俯瞰着晏城说道,“这里变化真大,我都快不认不出来了。”
闻言,惊梦抬眸望向他,“白雅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嗯。”白雅点头,目光始终注视着灯火辉煌的晏城,“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这里正兵荒马乱,处处硝烟,并没有这万家灯火。”
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惊梦正思忖着,又听白雅说道,“晏城啊,是一座平原都城,你看那边,”他说着抬起手,“西边有若河,南边有般水,北边是羡云丘陵,东边...也就是我们此刻所在之地,晏城地势最高的地方,娥山。”
“正因为地势最高,能俯瞰晏城,所以山斋才选择修建在此?”惊梦问道。
“嗯,也方便你们沐月。”白雅看着放在惊梦和他之间,正在冒着轻烟的古铜香炉柔声说道。
沐月是巫觋每晚必做的功课,意为用月光净化周身的灵场。
不管是哪一门的巫觋,他们都会在有月光的夜里,来到视野开阔的地方,点上香炉,念诵咒语,净化一天下来身上沾扰的煞气。
惊梦抱着膝盖看向前方,她心中还有一事,想了半天才抿嘴说道,“先前在刘宅...实在是抱歉,是我脾气不好...”
白雅唇角一勾,垂眸看向惊梦。
关于这件事,他本想寻个好一点的时机再劝教,可既然她主动提起...
“能告诉我,那时你在气什么吗?”
“我没有生气!”惊梦猛地抬起头看向他,“我...我只是不太明白...白雅你为什么要帮他们找回家神...在我看来,他们都不无辜。”
白雅微微一笑,终于敛袖坐下,“惊梦,生命的每个阶段都会经历不同的功课,新的功课会带来新的经验,积累了这些经验才能勘破执念。”
“而你我都知道,他们正是因为要勘破执念,得天地精神才来到这五浊世间淬炼,如果我们不给他们改正的机会,他们如何能了生达命,完成生命中的一个个历程?”
白雅耐心教导,却见惊梦眉头一皱,眼中透着要命的倔强。
“可是!没有痛彻的失去,又怎么会有刻骨的铭记?一旦知道自己还有改正的机会,他们就不会懂得珍惜。况且,他们是有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改正机会...那中间成为他们了生达命代价的生灵呢?他们该找谁伸冤诉苦?”
十七岁的少女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白雅心口猝不及防一紧,面容顿时有了几分苍白。
她说的不对吗?五浊世人勘破执念的代价,他可是深有体会的。
不仅是他,还有面前这位正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的巫女,不是也深受此害?
“确如你所说,只有濒临绝境,发现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的时候,才是勘破执念,得见天地的最好机会...”
白雅依旧温言款语。
“可是,能在五浊世间尽数完成功课和挑战,涅盘重生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仅仅渡一次劫就耗尽了所有活下去的热情。若他历经苦难,得到教训想要改变,那我们不妨再给他一次机会?举手之劳,有时候也至关重要。”
说罢,白雅侧脸看向惊梦,只见她歪着脑袋,看似沉默嘴却撅得老高,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对牛谈琴是白雅脑海中首先跳出来的字眼。
一般人受他这般耐心教诲,早就心悦诚服,可她却态度乖张,一身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