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小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环境潜移默化，塑造人的性情。山川滋养，赣州人自有赣州人的性格，坚忍、勤勉、达观……
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翔竟然拿起了教鞭，而且是在一所偏远的乡村中学。
毕业分配那阵子，大伙儿忙得团团转，写简历、理材料、找单位，这小子却整天若无其事，悠然地泡在图书馆里，好像大学生宿舍里有他的长久床位似的。我知道，在就业问题上，翔不是没有想头、听天由命，他是成竹在胸，早已敲定了口子。他曾无意中透露，他将跨进县政府或县委的大门，总之，从政的理想可望成为现实。我为他祝福，同窗多年，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伟抱负一直令我钦佩不已。四年大学生活，他也一直有意识地进行充实脑瓜和拓展眼界的工作，如果你遇上他，他不在读书，所读并非文史哲名着，那你准是错认人了。学能致用，美梦成真，想必他会乐意接受我的祝福的。
六月下旬，求职之战已进入尾声。这时节如果还没响动，恐怕只有听凭派遣回原籍任教了。翔仍无动作，辅导员适时提醒他，步子该迈大些了。翔不以为然，他表示，先接受分配，领到报到证后再办改派手续，绕个弯弯进机关。翔的想法并不离谱，沿着这条道儿走的人不少。
七月似火，我们在炎热的季节里挥手告别。我与班上别的在当地没有找到门径的同学一样，挤上了南下的列车。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翔的消息。
一个周日，我去广州中山公园，不意遇上了翔儿时的朋友，向他问及翔，得悉了翔的景况。我愕然，不知为何他走到这地步。
原来，翔确实早就联系妥当了单位，岂料办理改派过程中，县教委主任不肯盖下大印。拖了多时没有结果，在家闲居数月的翔索性放弃了原分配的县中，主动要求改派去了穷山沟里的学校。我一面替翔惋惜，一面对翔陷于困境的选择表示理解。我明白，长久独坐菩提树下，炼狱般的生活一定折磨过他，本就瘦长的个子一定更显长瘦。他最后的抉择一定不是轻易做出的，其时他心中一定规划了新的蓝图。念书的时候，翔的个性就鲜明地突显出来了。他这人，沉得住气，输得起，颇有点大将风范。
后来翔的来信证明了我的猜想，字里行间，看得出他的心理状态颇佳，根本没有常人遇到挫折惯有的沮丧味儿。这不简单，尤其像他这样处在理想与现实天壤之别的境地，能如此豁达乐观，确实不容易做到。翔表示，人生的本质就是一个有缺憾的过程，得与失之间，过多地计较是不明智的。他不愿意对过去了的事做毫无意义的咀嚼，无谓地沉溺于怨天尤人之中，白白地浪费了时间精力，为前途平添障碍。他计划在贫穷艰苦的境遇中热热身，磨砺自己的意志。至于难过，这自然是免不了的，翔承认。毕业前，他曾自费学习电脑，他的文笔也还不错，但眼下的环境是不足以让他释放他的能量的。翔没有别的忧虑，就怕在闭塞的地方待久了赶不上时代，磨钝了棱角，他要求我不时地向他交流新的见闻和感受。
平心静气的翔也有牢骚，有时他愤愤不平，埋怨教师队伍中某些人缺乏爱心、过于自私，一心只奔命于自己的所谓前途，而把教书育人当儿戏。他认为，一个人可以不喜欢执教，但一旦站上讲坛就要负起责任，就要清醒自己的位置。这话是合乎翔的状况的，翔本人就有其他职业规划，可他从不怠慢学生，他的确对工作付出了热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青年，还这样婆婆妈妈，翔似乎有点迂。如此儿女情长能成大器吗？翔淡淡一笑。翔就是这种人，怪怪的。记得上俄罗斯文学课时，翔在一次主题演讲中宣称自己是“多余人”。尽管他赋予了新的含义，我还是相信，其间表露出翔的孤独情绪。
命运似乎有意要与翔作对，翔真惨，踏上社会才一年，他的母亲就患不治之症猝然离世。我很担心，我深知翔一定很难受，“母亲”这个字眼在他心底占有太重的分量了。
好汉打脱牙和血吞，翔近乎冷酷，极力避谈自己的不幸，一副轻松的模样。那个寒冷的冬天，他寄给我一枚明信片，向我致以新年的问候。明信片上赫然写着：“太阳没有陨落，假如谁凭今天是阴天，由此认定明天也必无好天气，那他准是个傻瓜。”翔没有被击倒，沉沦不是他的姿态。我注意到落款处加盖的隶体“一笑”二字，这是翔刚上大学时镌刻的一方闲章。他曾解释说：“得意时淡然待之，报以一笑；失意时泰然处之，投以一笑。”好一个乐观主义者，好一个堂吉诃德式的浪漫骑士！
国庆假期，与翔同县的一位友人结婚，我顺便去看翔。老远就听见郑智化沙哑的声音：“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敲开门，翔探出头来。
小伙子活得挺自在，房间里齐齐整整摆放着一架书，书橱旁侧的墙壁上，醒目地设计了一幅独特的画。画是拼接成的，一顶黑色礼帽，下罩一对墨镜片，一根黑色胶线围成半张脸，颈脖上系着黑纸剪就的领结，配上一个红塑料片裁剪出的英文“NO”作为嘴巴。整个看上去，分明是电影中侠客佐罗的形象。旁边斜挂着一柄纸板做成的长剑，剑身正面被阴阳篆文“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纵向分作了两半。翔素来喜欢“耍小聪明”，很多见过他的人都称他有创造性思维，此言不虚。
离开学校两年后，许多人变了，翔没变，依然一股冲劲，依然充满自信，只是成熟了些。问他这两年多来摸爬滚打的感受，他淡淡一笑：也无风雨也无晴。他说计划年前完成一部题为《磨合》的中篇小说，摹写自己初涉人世的心路历程。年后呢，他要做些准备去考研，他还想赶早读点书。
翔是对的，我想。祝翔一路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