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伏伦斯基说,“好就好在对生死毫不在意。冲锋也好,砍杀也好,倒下也好,我的力气都是足够的——这一点我知道。我高兴的是有机会献出我的生命——我觉得不仅多余而且简直讨厌的生命。它对别人也许还有点儿用处。”他的下颚由于一刻不停的剧烈牙痛而抽搐着,使他说话时无法表现他想表现的感情。
“我敢担保,您会重新振作起来的,”柯兹尼雪夫十分感动地说,“为了把同胞弟兄从压迫下解放出来,出生人死也是值得的。但愿上帝赐给您战斗的胜利和内心的平静。”他加上说,伸出手。
伏伦斯基紧紧握住柯兹尼雪夫的手。
“是的,作为一个工具,我还有些用处。可是,作为一个人,我已是个废物了。”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那阔大牙齿的剧痛使他嘴里充满口水,妨碍他说话。他不作声,凝视着那沿铁轨缓慢而平稳地滚过来的煤水车的车轮。
突然,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不是身上的疼痛,而是揪心的难受,使他刹那间忘记了牙痛。一看到煤水车和铁轨,再加上同那次事件以后没见过面的朋友一谈话,他顿时想起了她,想起了那天他像疯子一样冲进车站看见她所剩下的一切:一张长桌上,在一群陌生人的围观下,那不久前还充满生命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知羞耻地横陈着;那盘着浓密发辫、鬂角上覆着几绺鬈发的完整的脑袋向后仰着;那张美丽的脸上,嘴唇半开半闭,凝聚着一种异样的神情——嘴唇悲怆凄凉,那双没有闭上的凝然不动的眼睛动人心魄,仿佛在说他们吵嘴时她对他说的那句可怕的话:“你会后悔的!”
他竭力回忆第一次——也在车站上——见面时她的模样:神秘,妩媚,热情,自己追求幸福,也赐给人幸福,不像她最后一次留给他的冷酷的复仇神气。他竭力回忆同她在一起的幸福时刻,但这些时刻永远被糟蹋了。他只记得,她曾威胁他将饮恨终生,她胜利了。他不再觉得牙疼。一阵抽泣使他扭歪了脸。
他默默地在货物堆旁来回踱了两次,才勉强控制感情,平静地对柯兹尼雪夫说:“今天没有什么消息吗?是的,他们第三次被击败了,看来明天会有一场决战。”
他们又议论了一阵米兰国王的宣言和它可能发生的巨大影响,听见铃响第二遍,就分手各自回车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