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项工作在监狱里面进行着,而在监狱外面,大门口还像往常一样站着持枪的哨兵,门外停着二十来辆大车,准备装载犯人的行李和病弱的犯人。街口还站了一堆犯人的亲友,等着犯人出来再见见面,如果可能的话,再说说话儿,给流放的人带点儿什么东西。聂赫留朵夫也站在这堆人里面。
他在这儿站了一个小时左右。一小时之后,大门里面响起了铁镣叮当声、脚步声、监管人员的吆喝声、咳嗽声和一大群人的不高的说话声。这样持续了有五六分钟,在这几分钟里有几名看守在小门里进进出出。最后响起了口令声。
大门轰隆隆地开了,铁镣的叮当声更响了,一些穿白色军服的带枪的押解兵走了出来,在大门外排成一个整齐的大圆圈儿,显然这是他们做惯了的熟练动作。等他们排好了阵式,就响起另一道口令声,于是犯人们两个一排地开始往外走,一个个剃光的脑袋上戴着薄饼一般的囚帽,背着背包,脚上拖着铁镣,一只手按着背上的背包,空着的一只手前后摆动着。最先出来的都是男苦役犯,穿着一样的灰色长裤和囚袍,背上都缝着方形的苦役犯标志。他们有年轻的、年老的,有瘦的、胖的,有红脸的、白脸的、黑脸的,有留小胡子的、大胡子的、不留胡子的,有俄罗斯人、鞑靼人、犹太人,一个个都叮当叮当地拖着铁镣往外走,很起劲地摆动着一条胳膊,仿佛准备要往很远的地方走,可是,走了十来步就停了下来,顺从地依次排成每四人一排。紧接着他们从大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些穿着同样服装也剃光了头的人,没有戴脚镣,可是每两个人手和手被手铐锁在一起。这是流放犯……他们也是那样很快地往外走,也是那样站下来,每四个人排成一排。随后走出来的是各村社判处流放的农民,然后就是妇女,也是按照同样的次序。先是女苦役犯,穿灰色囚服,系灰色头巾;接着是女流放犯,以及自愿跟随丈夫的妇女,仍然穿着形形色色的城市和乡下服装。有几个女犯抱着娃娃,用灰色囚服的衣襟裹着。
跟女犯一起走的还有一些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这些孩子像马群里的小马驹似的,挤在女犯中间。男犯们一声不响地站着,只是偶尔地咳嗽两声,或者简短地说一声什么。妇女当中却响着不断的说话声。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在玛丝洛娃出来的时候好像看到她了,可是后来她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当中。他看到的只是一群似乎丧失了人类特征尤其是女性特征的带着孩子和背包的生物,排到了男人后面。
尽管在监狱里面已经清点过所有的人犯,押解人员又依照原来的名单清点起来。这次清点持续了很长时间,尤其因为有些犯人动来动去,换了地方,这就影响了押解人员清点。押解人员又骂又推那些顺从然而愤恨地蠕动着的犯人们,一再地重新清点着。等到全部重新清点完毕,押解官发出一道口令,于是人群里骚动起来。那些病弱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朝大车拥去,先把背包放到车上,然后就往车上爬。爬到车上坐下来的有怀抱啼哭的婴儿的妇女,有快快活活争抢座位的孩子,有无精打采、愁眉苦脸的男犯。
有几个男犯脱下帽子,走到押解官面前,向他恳求起来。聂赫留朵夫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要求坐车。聂赫留朵夫看到,押解官一声不响,对恳求的人看也不看,只顾吸烟,后来突然朝着一个犯人抡起短短的胳膊,那犯人料着要挨打,慌忙缩起剃得光光的头,跑了开去。
“我叫你尝尝当贵族老爷的滋味,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走!”押解官喝道。
押解官只准许一个戴脚镣的摇摇晃晃的瘦长老头子坐到大车上去。聂赫留朵夫看着这个老头子脱下薄饼似的帽子,画了个十字,向大车走去,可是他因为有脚镣怎么也抬不起那衰老无力的老腿,爬了老半天都爬不上去,后来有一个已经上了车的女人拉了他一把,才把他拉上车。
等到所有的大车都装上了背包,获准坐车的人都坐到背包上,押解官摘下军帽,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秃顶和红红的粗脖子,又画了一个十字。
“全体犯人,开步走!”他高声喊道。
士兵们的枪叮叮当当响了起来,犯人们脱下帽子,有些人用左手画起十字,送行的人大声喊着话,犯人们也大声喊着回答,女人当中有人号哭起来,于是这批犯人就在穿白军服士兵的包围下动身了,一双双带铁镣的脚蹚起一股股灰尘。最前面是士兵,士兵后面是戴脚镣的犯人,四人一排;然后是流放犯;然后是村社流放的农民,两个两个铐在一起;然后是妇女。再后面就是装运行李和病号的大车,其中有一辆车上高高地坐着一个裹头巾的女人,不住地尖叫和号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