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底,娜塔莎有一天身穿黑色羊毛连衣裙,发辫随便绾一个结,苍白,消瘦,蜷起腿坐在沙发角上,紧张地把腰带末端揉皱又抚平,眼睛望着门角。
她望着他去的生命的彼岸。这个彼岸,她以前从没想到过,以前觉得那么虚无缥缈,如今却觉得比此岸更近,更亲切,更可理解,而此岸的一切不是空虚和幻灭,就是痛苦和屈辱。
她望着那个地方,她知道他就在那里,但她看到的他只能是原来的样子,她想象不出别的样子。她又看到他在梅基希村、三一修道院和雅罗斯拉夫尔时的样子。
她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重述他的话和她对他说的话,有时还想象当时他们之间可能的交谈。
现在她看见他穿着丝绒睡袍躺在安乐椅上,瘦削苍白的手支着脑袋。他的胸脯深深凹陷,肩膀耸起,嘴唇紧闭,眼睛闪亮,苍白的额上皱纹时现时隐。他的一条腿在迅速地微微颤抖。娜塔莎知道,他正在同难以忍受的疼痛作斗争。“这疼痛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疼痛?他的感觉怎样?他多么疼啊!”娜塔莎想。他发现她在注意他,抬起眼睛,脸上不带笑容,说起话来。
“有一件事很可怕,”他说,“那就是把自己永远同一个受苦受难的人绑在一起。”他用试探的目光望了望她,而娜塔莎此刻就看到了这个目光。娜塔莎照例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不会老这样下去的,不会的,您会好的,会完全好的。”
现在她又看见他,又重新体验当时的种种感受。她想起他说这话时久久凝视她的忧郁而严峻的目光,发现这目光含有责备和绝望的意味。
“我同意,”此刻娜塔莎自言自语,“如果他老是这样受苦,那太可怕了。我当时那样对他说,因为这对他是很可怕的,可是他理解错了,还以为是对我来说很可怕的。那时他还想活,他害怕死。可我却对他说了这样粗暴愚蠢的话。我没想到这一层,我想的是另一回事。我要是把心里话说出来,我会说:‘让他慢慢死去,在我面前慢慢死去,也比我现在这样幸福。’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他知道这一点吗?不,他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而这事如今可再也无法补救了。”他又对她说了同样的话,但现在娜塔莎在心里对他作了另一种回答。她拦住他说:“可怕的是对您而不是对我。您要知道,我生活中少了您就一无所有,同您分享痛苦是我最大的幸福。”他拉起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就像他临死前四天那个可怕的晚上那样。于是她又在心里说出当时可能说的一些亲热的话。“我爱你……爱你……爱……”她痉挛地握紧双手,咬紧牙关说。
她心里又充满了一种甜滋滋的伤感,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她突然问自己:“我这是在对谁说话?他在哪里?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一种冷冰冰、干巴巴的困惑又把一切遮掩了。她又皱紧眉头,瞧着他躺过的地方。她似乎觉得她马上就能打破那个生死之谜……但就在这一刹那,一阵响亮的门把手敲击声把她惊醒。使女杜尼雅莎神色惊慌,快步闯进来。
“请您马上到爸爸那儿去!”杜尼雅莎露出特别紧张的样子说。“真不幸啊……彼嘉少爷……有信来!”她呜咽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