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境的战事胶着。
李源在营帐里坐着，吹去水杯表面浮着的一层灰烬，闭眼一口闷下去。
七月流火，天却半点没有见凉的趋势，秋老虎盘踞在东海的海岸线上，被漫天战火烧得越发意气风发。
东海边的夏季本应该是一年中降雨最为频繁的时候，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片天上的雨云都被蒸干了，愣是大半个月没下一滴雨来。
温侯爷习惯了北疆沙地的干热，可李源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骤然遭遇这种时日，简直觉得整个人都成了待收的腊肉，两三刻不喝水就要被晒得滋滋往外冒油。
加上一想到对面阵营的将领是那位有力挽狂澜之能的温大帅，他便更觉得嗓子发干，拎起水壶才发现一壶水已经被自己喝完了。
他“啧”了一声，扯着破锣嗓子喊人：“来人，去给我倒壶水来。”
他的声音被淹没营帐外的枪声、爆炸声中。
两方火力交织，震得整个地面都在抖。
即便这爆炸声稍停，帐外也只有伤兵的哀声回应他。
他被热晕了头，听到这声音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在战场上，哪里还有人有这空档伺候他。
李尚书只好亲自拎着水壶站起来往外走，一个没留神，一头撞在掀开帘子进来的人身上，撞了个满怀，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大不小的年纪，这么一摔很容易摔出个好歹来。
好险如今脚下全是细沙，除了有些烫手，倒没别的大碍。
李源坐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对方说了什么他半句没听进去，直到被人扶起来站稳，听力才开始恢复，他晃了晃脑袋，没好气地开口先骂道：“长没长眼睛？”
这位李尚书棋差一着在朝上输了个彻底，当初位居高堂庙台还端些架子蒙层遮羞的皮，装也要装出一副教养极佳的模样，事到如今一头栽进泥地里摔得举步维艰，脾气反而越来越大了。
来人没搭理他的坏脾气，见他这样，知道他八成没听到刚才的话，于是精简了一下，汇报道：“弹药快打空了，下一波补给还要再等十来天，再不想想办法，我们只能先撤回海上去了。”
这人说话的腔调有些奇怪，像是还不习惯说官话，总有几个字拐着音，听起来不那么顺溜。
李源弯腰捡起地上的空水壶坐下去，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以前打仗，全靠刀枪人力，大耀的盾甲是奇兵，别国只要想到便不敢妄动，可如今不一样了，他手上有洋人的火器，原本是足够压制的。
只是没想到那小皇帝背地里也在造这东西，还隐蔽得这么好，事先半点风声都没泄露。
而到了这种双方战备人力相当的情况下，胜负就全靠将领的指挥能力。
李源虽然没打过仗，也胜在心思够刁钻，多的是阴险狡诈狡诈的手段，把“兵不厌诈”这四个字断章取义地发挥到了极致。
倘若他遇上的只是些普通的将领，是完全足够应付的。
就像东海海防军那个被他斩杀刀下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是叫白刚洪还是白洪刚的将领。
加上他背后有人出谋划策，起初也确实一切顺利。
东海边境迅速被他们侵占，即便一个错眼让那传令兵留了一条命逃出去，等战报传回了暨阳，援军到也得是个把月的事了，到时候他已经把这战线又往前推进了几里地，另外两处也差不多都开始动作。
三面包抄，大耀皇位易主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即便是那位战神温侯爷亲自来，也回天乏术了。
可李源大概还是运气不太好。
他心里想的是：温元皓既然封了侯爷，就断不会再闲着没事干去掺和这边境战事的，毕竟谁会放着眼前这荣华富贵不享，跑到这战场前线吃灰呢？
没想到人家的脑回路和他不同，不光要掺和，还比他预计的早到了半个月。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唯一让他感到庆幸的是温元皓对火器对战的排兵布阵还没那么熟练，东境的这些边防士兵又都是第一次摸到这火枪，他们也算是抢占了先机，这才得以在他手底下熬过这些时日，还能勉勉强强地把战线往前推动了几分。
可现在一天天打下去，显然温元皓已经开始上手了，这两天的对战中，对方的势头越发猛了。
对方的弹药补给像是打不空的，而自己这边，西洋人答应给的补给拖拖拉拉晚了六七天。
六七天，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上，都不知道够他死多少次了。
李源窝火地把那个刚亲手捡起来的水壶砸到地上，可惜水壶是个铁皮做的，砸在细沙地面发出一声闷响，蹦跶两下都没有，抖了抖就原地躺稳了，连个角都没磕坏。
半点没能砸出他想要的气势来。
李源更加火冒三丈，粗嘎问道：“送信的人还没到吗？”
那人见他一副要厥过去的样子，探头到帐外随手拉住一个人，让他去打壶水来，听到这话回道：“看时间应该这两天能到了。”
李源这才吁了口气，见那人掀开帐帘出去，低声说了句：“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人恰好接了外面人递过来的水，回到帐内的时候看了李源一眼，把水壶递给他，语气不冷不热：“李大人保重身体。”
李源做贼心虚，敏感多疑爆发出来，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暗指我年纪大了吗？”
那人微微低下头：“阿诺不敢。”
李源额上青筋暴起，可如今他自己的处境也不算太好，只好能忍则忍：“没什么事你出去吧。”
自称阿诺的少年轻轻瞥了他一眼，一声不吭走了。
李源被他那一眼砸到痛脚似的，一个人在帐内暴跳如雷，朝地上啐了一口：“呸！说得好听是使臣的义子，谁知道是平日里用来做什么的，下贱胚子也敢在本官面前托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