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大孩子的一番话犹如挥之不去的梦魇,接连几天都时不时在脑子里蹦跶出来,燥热炎夏里惹得人坐立不安。
东境毕竟不是东郊,不能因为皇帝陛下一点心神不定便日日派兵巡视,可宇文曜感觉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可能要被这心中的惶然逼出疑心病来。
恰好机杼处新出了一批火炮火枪,他心念一动,便让彭少阳挑出几个成绩突出的炮兵枪兵,又让安元整合了一队人马,打算让他们将这批火炮火枪押往东境去,以作为防患未然的军备之需。
在府上闲得快长蘑菇的温侯爷一听这事,递了封辞官的折子,当着宇文曜和温谨言的面声情并茂地哀叹“将士老矣”。
宇文曜劝不动,说不动,又得罪不起这“老泰山”,一看温谨言一声不吭,便只好遂了他的愿,让他作为领队,带着一批人马往东境去了。
出发当日,宇文曜亲自送行。
温元皓没有披甲,不过光是骑着战马往车队前一站,便让人生出他身后是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的感觉。
宇文曜和温谨言登上城墙远远看着车队走出城门。
温谨言回头看他,拍了拍他:“义父常年征战,在城里待得闷了,就当让他出去散散心好了。”
宇文曜回头看他,脸色怪异:“这话怎么听起来倒像是我义父出征?”
温谨言只是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柔的不像话。
宇文曜跟着他笑了片刻,眼尾又不受控制地压了下来。
温谨言:“怎么?”
宇文曜眉宇间毫无自觉便皱起褶子:“我还是担心东境会出事。”
温谨言轻笑:“即便是真的出事,义父此去,只能怪那些海盗气数到了头了。”
可海战和陆战是有所不同的,更何况他担心的不仅仅是那群海盗,而是李源。
他明面上勾结的是已经死去的西洋使臣,但是他蛰伏多年,在境内借着使臣的这股东风到底吹起了多少高台,却很难说。
朝堂上的势力他们可以根除,那江湖上的呢?
宇文曜张了张嘴,觉得这些话在这节骨眼说出口似乎有些不太吉利,便又咽了回去,开口道:“也是,不过是一群会游泳的虱子罢了。”
温谨言被口水呛了一下,咳得直不起腰。
宇文曜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又心疼又好笑:“怎么对着太子就这么多俏皮话,当着我的面就端架子?”
温谨言咳地眼角发红才止住,起身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当下便把皇帝陛下的七情瞪得飞到九霄之外,只剩下六欲在眼前打转。
烈烈骄阳下面色一沉,拉着温丞相,气势汹汹地走下城墙,把人往马车里一塞,一个劲地开始催促车夫。
宫人们以为两位大人物又闹矛盾,埋头赶路大气不敢出,马鞭一个劲儿地抽在马屁股上。
东面海上黑云滚滚,千军万马压境般自海天交接的地方压顶而来,无风自动。
空气潮湿闷热,像是把人捂在一个四面密闭的透明瓦罐中,天为盖,地为底,罩得严丝合缝。
呼吸一口,连胸腔都是滚烫的。
佝偻老翁抬眼看了看天,不紧不慢地从随身的竹篓里拿出蓑衣披上,荒腔走板地哼起听不懂的号子。
低沉的嗓音落在一声绵长的闷雷里,由远而近散成平地而起的风。
暴雨倾注。
水雾自海面上转瞬弥漫。
天地犹如被人蒙上一层宣纸,又泼洒了一缸的黑墨,晕染开来,成了模糊而压抑的模样。
漫天迷雾里,一道黑浪翻涌上岸,来势汹涌。
了望塔上。
年轻塔兵眯眼打了个哈欠,低低抱怨了一声:“什么鬼天气。”他嘴上嫌弃,语气却十分愉悦。
这样的鬼天气,却是他最能安心松懈的时候,因为靠海的人都知道,海浪的力量是不管多强悍的人类都无法轻易抗衡的。
这种天气下,完全不用担心那些不要命的海盗会前来进犯。
天边一道闪电划过,妖异的紫红闪得他下意识眨了下眼,他抬手揉了揉有些不舒服的眼睛。
忽而,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僵了一下,从凳子上整个人弹了起来,上身几乎完全探到窗外去,朝海岸线竭力看去。
他是“鹰眼”,但在这种天气下视力也会受到限制——他甚至怀疑方才一闪而过的那一幕只是自己被闪电迷花了眼。
他屏息看了许久,抬手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抓着窗棂的手青筋暴起,指尖几乎要抠进那木料里。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这次他看清楚了。
他双眼圆瞪,飞快地转身吹响警报。
尖鸣声划破雨幕,信号弹升空——全部和雷鸣电闪融为一体。
鹰眼塔兵年纪虽轻,却已经在这了望塔上站了好几个年头,见状当机立断,将塔里所有的信号弹尽数点燃。
可信号弹的引线还没来得及燃尽,了望塔便炸了。
霎时映亮了半边天。
温元皓领着车队走在官道上,心有所感地抬头看了一眼,低声道:“看来,是有一场暴雨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