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峰泽垂着头，右手紧握着身侧的剑柄上，青筋暴起。
此时此刻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被反将了一军，那人传给自己的消息准确无误，必然不会有错，但眼下他确实也找不出更多的破绽来。
“怎么？”宇文曜话语间依然是风轻云淡，半点没有表现出强硬和逼迫，反倒显得真心替张峰泽忧虑：“莫非那人不方便露脸？”
张峰泽沉声答：“兹事体大，此人知道牵连甚多，臣也从未见过他，不知道他的行踪。”
宇文曜故作惊讶：“哦？那倒是让朕开眼了，张都尉平日领兵降敌，也是这么捕风捉影的吗？”
张峰泽怒目圆睁：“欲加之罪！我......”
“欲加之罪？”温谨言冷声打断他重重哼了一声，侧身上前半步，堪堪挡在宇文曜跟前，丝毫不留情面地开口道：“张峰泽，你身为人臣，凭借只言片语便捏造急报直达天听，致使陛下千里奔波，欺君罔上，此其一；身为西北都尉，肩负镇守西北边关要务，此地距离关要百里且并无军情，你贸然至此，擅离职守，此其二；你身居要位手握一方兵权，如今却因一己私欲调动数百兵力为己用直逼御前，以下犯上，此其三......”
他每说一句，张峰泽的脸色就僵硬一分，等他说完那句“其一”，就已经按捺不住要上前来，温元皓见状，也往前跨了一步，剑半出鞘，横在身前。
剑拔弩张。
温谨言当然不怵，淡然道：“欲加之罪？张都尉，话，可得想清楚了再说。”
张峰泽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几次以为他要爆发，却都被他硬是压了下去。
宇文曜在一旁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大概猜到这人虽算不上是个聪明人，却也至少不是那么糊涂，事到如今还能硬忍着一口气没打算破罐子破摔。
毕竟对于这个时代背景下土生土长的人来说，谋逆的罪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担上身的，就算他张峰泽心里有一万分的证据认定眼前这个皇帝就是个冒牌货，可拿不出证据，无以服众，他身后的一众士兵，未必真的会仅凭他一声令下就揭竿造反。
他要是造反成功后自己当皇帝也就算了，可若是为了帮别的什么人上位，那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弑君之名被翻到台面上来，他脑袋落地不过是迟早的事。
宇文曜暗自松了一口气。
好在当时听完陆明的话后留了个心眼，临行前特地找蒋青沐给他在这些明显可见的地方易了容。
但凡这张峰泽要说出衣服遮挡底下的其他什么部位的胎记，他今天就得交代在这里。
可有的时候人的时运寸到点子上，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正当想，就听到张峰泽幡然醒悟一般：“信中还有提及，陛下的后腰有一处疤痕......”
宇文曜脸色一沉：“张峰泽，朕念你驻守边关多年，一直安分守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心要与你留几分余地，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张峰泽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药，脑子一热被哄得带兵“勤王”不说，眼下还当着当今朝廷最为紧要的三个大人物的面跌了这么大一跤，登时狗急跳了墙，那眼神犹如一条咬住了肉的恶狼，任凭眼前刀光剑影，他都不肯松口半分，拔高了声音继续道：“听闻是小时候皇子间玩耍打闹时摔伤留下，臣......”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猛地瞪大，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阖上，人头就已经落地了。
温元皓剑锋一挑，翻身上马，把他的人头高高举起，气运丹田，开口逐字逐句对着还没来得及反应的西北军喊道：“西北军听令，逆贼张峰泽包藏祸心，意图谋反，已被本帅斩杀，陛下与温相在此，西北军如有异心者，就地诛杀，不知情者，其罪可免。”他战场杀伐多年，不论脱下了战袍之后看着多像个儒雅书生，骨子里的血性一旦露出来，便是不死不休的暴虐，眼下利刃滴血，字句皆带了金石之声，铿然敲击在一干西北军耳中心间。
本就群龙无首六神无主的数百人面面相觑，盔甲落地声纷乱响起，穿着黑压压的里衣俯身跪了一地，高呼“万岁”。
呼声震开了天边第一抹曙光，天地无恙，风沙渐歇，一场以“勤王”为由的叛乱还未来得及开头就被镇国温帅一剑斩断。
昆仑山巅常年冰封，多的是人畜走兽均不可入的境地，万古神山茕茕而立，冷眼看着这人间风云变幻，连半声叹息都不曾发出。
“龙骨”自然是无稽之谈。
宇文曜只是有点遗憾，他本来打算留着张峰泽慢慢审，可没想到对方决意要逼自己入死地，他也就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张峰泽的尸首上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就在他们一行人抵达都尉府之前，一场天降大火把都尉府包括张家所有人都烧了个干净。
无一活口。
自己管辖的地界在皇帝陛下亲临的时候发生了一场都尉府的灭门惨案，地方一应官员全都焦头烂额差点集体辞官谢罪，宇文曜让温谨言出面表明态度，表示此行目的并不在此，一应事务让他们按章程办事便是。
穷寇莫追，对方眼下刚被逼得杀人灭口，如果他们过于明目张胆地步步紧逼，恐怕未必能讨到好。
于是一行人在温元皓雷厉风行地整顿好了西北军务后就启程打道回府。
和来时不同，回程路上原本不习惯车马颠簸的两人也都适应了，队伍行进的速度也比来时快了不少。
陆明颇为兴奋地掐着日子：“按照现在的脚程，说不定还来得及赶上元节呢。”
这一路波澜不断，这陆明却像是半点没受影响，宇文曜看着他那没心没肺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怎么？上元佳节佳人有约吗？”
陆明撅起嘴：“陛下你怎么嘲笑奴才，奴才这是第一次离了家过年，好在要是能赶上上元节，也就还算赶上年的。”
宇文曜脸上的笑意顿了顿，喃喃道：“家......吗？”
转眼便过了一年，这一年里他从来没让自己闲下来过，也是不敢多想以前的事，另一个世界的他突发意外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道平日总是为老不尊的父亲和记忆中永远带着温文尔雅笑容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宇文曜想着，眼眶不禁有些发热，于是掩饰地侧过脸去掀开车帘，没想到一下对上温谨言的脸。
两人皆是一愣。
温谨言见他忧心忡忡，以为他是在纠结这几天发生的事，顿了顿开口道：“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宇文曜收了恣意冒出来的心绪，心说既然开了这茬，不如就刚好趁这机会试试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于是朝他招了招手道：“你进车里来，朕有话同你说。”
温谨言依言下了马，翻身上车，陆明十分识趣地下车爬到另一辆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