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暨阳城的梅花在一阵寒潮之后点滴绽放，幽香沁在冰冷的空气里，一口便能在肺腑里流连许久。
大耀国的朝堂自打春季时候那一场动荡之后，便有什么在无声地发生着变化。
满朝的官员像是被那场春雷打醒了，酣睡多年的治国胸怀逐渐苏醒，朝堂之上的散漫之气不知不觉间再难找到痕迹。
这半年里，朝会的次数虽然并不多，却每次都必然言之有物，言之有理。
宇文曜已经收到了比预料中更好的效果，于是也不再过分施压，朝堂上言论不当的，政务上过失不那么严重的，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一来二去，竟还真有些君臣和睦，上下一心的意思。
可宇文曜倒没真的松下那口气。
他心里清楚得很，底下站的那些人多的是千年王八成了精的，一时半会儿要摸清底细没那么容易，只是眼下他们既然愿意安分，他也乐得配合，除了上朝和批奏折，平日里就一副不务正业沉迷武学的姿态。
这天下了早朝换了衣服，宇文曜便照旧提剑出门，等到了校场，就看到已经有两个人在。
宇文旻打从第一次跟着他一起出来，便像打开了某个开关，一发不可收拾，每天起早摸黑地拉着彭少阳苦练，可彭大统领到底是有正经职务在身的，于是就额外点了一个指导，小孩儿这么一来，往这校场跑得就更勤快了。
本来也是长身体的年纪，加上锻炼，如今这不到半年，他的个子就跟破土的笋尖似的，疯长了一大截，原本还不及自己腿高的小个子，现在眼看着马上该和自己腰齐平了。
今天彭少阳恰好有时间，于是正亲自上阵指点，他教起太子的时候显然更能放得开手脚，脸上的神色严厉，宇文曜远远就听到他在喊。
“腰挺直，腿不准抖。”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不厚，太阳一出来就能化尽的那种。可校场的人向来不是等到天大亮才开始训练，于是地上的那些雪还没来得及化开，就被一脚又一脚踩了个结实，混在泥地里，透着穿了鞋都挡不住的湿冷。
宇文旻小时候的苦没白吃，如今穿着一身不那么厚实的练功衣，扎着马步站着，脚上的鞋看上去已经湿了大半，他却咬着牙半声没吭。
彭少阳脸上不动，眼底却已经满是赞许。
宇文曜挥退其他人，朝彭少阳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提起一旁的剑递给太子：“上次教太子的招式可还记得？”
宇文旻点了点头，舞起那比他身量短不了多少的剑，竟招招稳如磐石，直到最后一招回身劈砍落定，他才注意到身后站着的男人，朗声叫了一声：“父皇。”
宇文曜看着朝自己小跑过来的太子，面色不自觉便柔和起来：“太子今天练了多久了？”
“回父皇的话，儿臣卯时开始练的。”
宇文旻还没到变声期，声音带了些稚儿特有的奶味，仰着头一本正经回话的样子看得宇文曜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抬了抬他的头顶：“那岂不是起得比父皇上早朝还要早？”
这些日子过去，父子二人的关系已经亲昵了许多，宇文旻已经习惯了这些肢体上的接触，只是有些早熟的习惯还是改不了，一听宇文曜这话，当即认真道：“父皇日理万机，本就比儿臣劳累许多，自然要多休息。”
宇文曜脸上的笑意不减：“旻儿说得对，劳逸结合方能事半功倍，你如今还在长身体，也得保证充足的睡眠，若是喜欢剑术，就更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伤了根本，才是得不偿失，知道吗？”
宇文旻慎重点了点头。
宇文曜便抬头朝彭少阳看去：“彭卿，这可得你多上点心。”
彭少阳原本是怕打扰二人的父子叙话便没有上前去，如今听到点名，便上前行了一礼，道：“皇上放心，太子根骨奇佳，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微臣可不敢让他毁在自己手上。”
宇文曜满意地点头：“那今日你就好好指导太子吧。”
宇文旻：“那父皇呢？”
宇文曜看了看他的神色，收住了正准备转身的动作，笑说：“父皇今天就负责休息，看看旻儿如何用功。”
宇文旻的眼神瞬间亮了，却又怕暴露了太多情绪似的，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便转身朝训练的地方跑去。
宇文曜当真就在一旁找了个木架子坐下，长腿一搭，摆出标准的“看客”模样。
冬日的太阳再热烈也是喜人的，校场无遮挡，阳光洒了满身满脸。
陆明拿了件厚披风过来，宇文曜把自己裹在里面，晒了没一会儿就觉得暖烘烘的，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心里又不忍心打击小太子的兴致，便偷着打了几个哈欠，强打着精神，准备等着他练完一轮下来好好夸两句就找个借口打道回府睡个回笼觉。
没想到还没等太子练完一轮，温谨言回都的消息先到了。
宇文曜原本都要耷拉着粘到一起去的眼皮顿时又活分起来，起身便打算走，一旁的陆明看在眼里不禁偷偷笑了，提醒道：“皇上，丞相这会儿刚到，还在府里沐浴更衣呢。”
言下之意就是一时半会儿不会进宫来面圣的，皇上你不用着急。
宇文曜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笑骂：“狗奴才，都学会嘲笑朕了。”
陆明呵呵笑着弯下腰去：“奴才不敢，奴才是怕皇上太着急，这寒冬腊月里的，打个瞌睡方醒了神儿，可不能着急上火。”
宇文曜举手假意要打，陆明也不躲，脑袋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装模作样地“哎呦”了一声：“皇上打得好。”
宇文曜被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手指点了点他，转身朝太子招了招手。
宇文旻见状跑过来，额上已经布满了细汗，气息却并不见得多重，倒是真的是练过筋骨的人该有的状态，他提着剑，仰着头不解地喊了声：“父皇？”
宇文曜接过陆明贴心递过来的手巾，给太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道：“之前父皇答应过你，只要温丞相回来，便第一时间告诉你消息的。”
宇文旻惊讶：“温丞相终于回来了？”
宇文曜点了点头：“他现在人在丞相府上，过一会儿大概就会进宫，随父皇回去吗？”
宇文旻的“好”字到了嘴边，却想起了什么，脸上的喜色退下去，缓缓摇了摇头：“彭统领难得能亲自指点儿臣，儿臣便不去了。”
这回换成宇文曜吃惊了，这孩子之前每次得知温谨言要延后回来的消息就能难过好几天，整张脸上的神色简直像一只被抛弃了的小狗崽子，现在怎么又这个态度？
莫不是近乡情怯？
宇文曜还在晃神的当儿，宇文旻已经转身重新跑回对自己变成了挡箭牌这件事全然无知的彭统领身边。
罢了罢了，小孩子家家，说不定是叛逆期提前了。
宇文曜看了眼他奋力舞剑的模样，转身带着陆明先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