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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入夜许久,但窗外依旧灯火通明,臧游越来越趋近于现代化的国家,一砖一瓦都带着科技进步的闪光。
许颖把水杯和药放下,视线从一栋栋楼宇间划过。
她最初对臧游的印象是一个很落后的国家,有几处以破旧和未被工业侵染的自然原野闻名,成了旅游景点和度假胜地,而其余的地方街道混乱,设施设备并不健全。当初她找女儿时,遇到了很多困难,但林季初也在,他们去过废旧的巷子,臭气熏天的垃圾场,填埋至一半的湖泊,交通不便的深山。
许颖喝了一口水,把药片含在嘴里。
医生说这药很苦,但她这几天已经尝不到味道了,她的五感逐渐衰退,是之前不健康的作息和大量服药的后遗症。
各色霓虹灯交相闪着,远方还有直冲天际的光柱,世界在越变越好,那些糟糕的过往被深埋在了地里,上方的土层长出原原草野,漫山的绿色随着四季轮替而变化着,花开花谢,树木参天,不再有人陷入早该腐烂的过去。
许颖却一直没有走出来。
她的床边永远摆着两样东西,一个立着的相框,还有一本书。
自从参加完新项目的试验后,她脑海里总会浮现几个画面,有时是蹲在家门口的小林澜,有时是在插秧时偷偷背书的小裴谣,有时是抱着相片哭的小林澜,有时又是因为可以去上学而开心地和月亮说话的小裴谣。
她也逐渐明白,林澜和裴谣都因为对方而想和她保持距离。
在某一个晚上,林澜很认真地和她说——你是裴谣的妈妈。
而裴谣,在一个下午,把她送的汤原封不动地递了回来,说了句对不起。
许颖又喝了口水,不知怎么喝出了苦味。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来电显示林季初,她挂断电话,对方也没有再拨过来。
许颖没有林澜的微信,只加了席绪的。
今晚对方发了个朋友圈,是旅游的照片,配图是爱心,许颖点进去,盯着合照上的林澜看了许久,却并没有点保存。
看完照片后,她退出去看裴谣的朋友圈,今天对方也没有更新,许颖便关了手机。
睡前她拿着相框看,里面是一张带有折痕的照片,风格是老式的复古调,这是苍浦二十年前很流行的款式。
她把相片放回去,摆正,又拿起了书,径直翻到了最后几页,她动作熟练,似乎已经做过了许多次。
书页间夹着一张纸,上面有两行字。
第一行,“时间回溯了以后,妈妈还会去边境抱起我吗?”
第二行,“不会,她没有理由过去。”
许颖无法想象对方知道这些时的心情,童年的等待与努力好似都变成了可笑的泡沫,像童话里在日升之时死去的小美人鱼,她沉入深海,化为泡沫,消失在海浪的波流里。
当时她一定很难过。
尽管如此,林澜依旧来参加了比赛。
许颖咳了几声,大脑一片昏昏沉沉,神经刺痛感接踵而至,她小心地合上书本放回去,随后就着床沿躺了下来,并没有去吃止痛药。
无止境的疼痛经常在夜晚陪伴她,许颖在此期间一遍遍回忆过往,至于没想起来的那些则都被遗忘了。
她不记得自己其实回过家,也不记得之前想要淡化脸上的伤疤。
许颖并没有想过找回记忆,神经上的损伤不可逆转,她能做的只是抱着现有的这些,日复一日地念,日复一日地想。
不要再忘了。
尽管这些已无人需要。
毕竟她姗姗来迟。
Timed由超三维转向伪三维,从改变过去迈向看到过去,研究难度说不上大幅降低,但也比先前要轻松一些。
今天是休假的日子,宗恒从菜场拎着五花肉往家走去,还没进门便看见奶奶坐在门口,旁边放着只碗,阳光将碗沿照得又透又亮,泛起有些刺眼的光。
宗恒:“奶奶想外卖了?”
奶奶拍了拍自己的腿,摆摆手道,“哎哟,没有,我就把这只碗拿出来晒晒太阳。”
之前林澜比赛时曾拜托宗恒养了会外卖,有时宗恒也会忙得顾不上,养狗的任务便交给了奶奶。
于是那小狗狗在一周多的时间里变得老大一个,宗恒都要怀疑他奶偷偷给狗吃了激素。
“外卖跟着它主人去旅游了,现在不在臧游呢,”宗恒又说,“吃过饭后咱们去狗舍挑一只吧。”
奶奶把他往家里推:“浪费那钱干啥?我一个人在家也挺好。”
好像被内涵了的宗恒:“……”
他站着抖腿,“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买了啊,我要是被人骗了……”
奶奶抢过他手里的袋子,并把他快抖到碗的脚拍了回去:“臭小子,你做饭太慢了,我来,下午早点去。”
“好好好,”宗恒一把揽住奶奶,“那我给奶奶打下手啦。”
进屋后他先回房换衣服,离开前拍了拍桌上的合照,“爷爷中午好啊。”
照片上的老人笑得爽朗,手放在身边小人的脑袋上,而小人没有看向镜头,他的目光落在了老人衣服上的纽扣处。
那里破了个洞。
宗恒走到门口又停了脚步,他转过身,定定地站在桌前,把照片举了起来,“对不起啊爷爷,回不到过去了。”
“吃饭了!”奶奶在外面喊他。
明明才换完衣服的宗恒:“?”
什么饭这么快?
几分钟后,宗恒捧着热乎乎的馒头啃,有点噎,“奶奶,我还买了肉。”
“下午不是要买狗吗?”
宗恒给馒头蘸酱:“……哦”
如果这肉给狗不给他吃,宗恒今晚就离家出走,在家门口的路灯下怒睡一晚。
好在离开前,奶奶把肉小火炖上了。
宗恒原本属意比较聪明的边牧,或者金毛,但在去的路上他奶相中了路边的一只小流浪狗。
对方身上脏兮兮的,亦步亦趋地跟在宗恒后面,奶奶蹲下来想要摸它,狗狗伸出舌头舔她的手。
“哎呀,好孩子,跟奶奶有缘。”
宗恒也不嫌脏,把狗狗捞起来:“前面有宠物店,洗个澡再回去吧,顺便买点它要用的东西。”
奶奶:“家里有盆,我给它洗就成。”
“奶,我带了钱出来的,不花掉我心里不舒服。”
奶奶骂宗恒神金。
宗恒笑嘻嘻地推着她往前面走,狗狗眨着眼睛,呜呜叫了两声。
回去时,宗恒和奶奶手上都拎满了东西,狗狗小跑着跟上他们,时不时摔个轱辘圈,打了几个滚后又哒哒哒地追了上来。
“这是疫苗本,以后要记得带它打针啊……我到时候请假一起去吧。”
奶奶:“这么小的狗还要打针啊,疼的哟。”
“我小时候打针你咋不说疼呢?”
“忘了忘了,你去把这些东西放过去,我要喂它吃饭了。”
宗恒先去厨房看了眼,见锅里还要煮会儿,就去客厅里铺上了狗狗要用的东西。
“放这干嘛,放我那屋啊。”
“它还没打疫苗呢。”
“你小时候没打完疫苗前不也跟我们一起睡的?”
“……”宗恒投降,“好好好,但你别让它上你床睡觉啊。”
奶奶已经沉浸于喂狗不理他了。
宗恒:“……”
算了,他去看锅。
等他休假结束,回溯之眼项目也开始了试验,宗恒虽然在原本的时空道进行过多次探索,但由于对原有理论一直处于一个啥也不懂的状态 ,受影响还算小,便成为了这个项目的成员之一。
宗恒一进去就看见了一个哭得满脸鼻涕的人,他默默后退了些,认真观察着小时候的自己。
哭真丑。
周围环境是研究所,小宗恒坐在地上蹬腿嚎啕大哭,“我要回家呜呜呜!我想爷爷奶奶了呜呜呜呜呜,我不要待在这里呜哇哇嗝——”
门口看热闹的人拿出手机对着正在哭的人拍了张照,并发在了群聊里。
宗恒拍了下自己的口袋,里面瘪瘪的,好遗憾,没带手机,不然他也拍几张。
单飞文先保存了图片,才收起手机走过去,坐下来的小孩还没到他腿高,“你不是才来吗?这么快就想家了?”
“呜哇哇——”哭着的人并没有理他。
宗恒掏了下耳朵,觉得哭声也挺难听的,他以前好丢人啊,“别哭了,照片都被拍下来了,等你长大都还有人拿这照片威胁你呢。”
单飞文打了个喷嚏,直接一手提溜起对方脚踝,把人倒着拎起来,“既然精力这么足,就过来做点训练。”
旁边的宗恒表示赞同,虽然小时候的他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讨厌单飞文的。
单飞文直接把人练到没力气哭,小孩躺在地上,若不是胸脯仍在起伏,都要怀疑他死了。
宗恒对小时候的自己不报以任何同情,这小子活该的。
如果不是他无法影响这里的任何事,他一定把这熊孩子拎起来继续去训练,直接丢时空道里,死不了就接着练。
刚训练完的小宗恒没有去吃饭,谁来劝都不管用,强塞食物失败后,单飞文就给他爷爷打了电话。
宗恒飘过去,把自己的脑袋贴到手机上,隐约听见了爷爷的声音,但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
当晚,爷爷便来到了研究所,他和单飞文握了下手,“这里隔音效果怎么样?”
单飞文:“挺好的,考虑到有时候训练仪器的声音会很大,也为了防止外面的干扰,我们这里采用了现在最好的隔音材料。”
“那就好,”爷爷说,“等会儿我想和那小子单独聊聊,你们别过来哈。”
一见到小宗恒,他就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追着人揍。
宗恒有些怀念地看着。
刚刚还躺在地上不动的人哗啦一下站起来,绕着训练场地跑,“爷爷,你别打我!”
“小兔崽子,打的就是你,才来几天就不学习了,你都十三岁了还哭?还哭?!”
“呜哇哇——爷爷我肚子饿,你不要追了!我要跑不动了!”
“你还敢饿肚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饿肚子?反了你了!”
宗恒蹲在训练场中间,托着腮笑,“爷爷加油,跑快点,揍他一顿。”
别说,他爷体力真好,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没鞋跑得贼快。
“呜哇哇,爷爷你不要追了!”
“为什么不上学?啊?”
小宗恒边跑边哭边抹眼泪,“我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
“你都多大了?能不能勇敢点?”
“不能啊啊啊——”
小宗恒实在跑不动了,他感觉到爷爷越追越紧,干脆调转方向,直接往爷爷怀里跑,“呜呜爷爷我想你了!”
宗恒在旁边附和,“我也有点,就一点点。”
爷爷搂住小宗恒,摸了下他的头,怀里的人一阵委屈,认认真真哭了起来,苍老的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宗恒哎呀了一声,没再说话,目光却落在两个相拥的人身上,很久都没有眨一下。
等哭声逐渐小了下去,爷爷声音温和地问,“哭够了?”
小宗恒吸了下鼻涕,用力点点头。
“裤子脱了。”爷爷对着宗恒晃了晃手里的鞋。
小宗恒抽抽搭搭地照做,没一会儿训练室里就响起了打孩子的声音。
宗恒觉得自己屁股有点幻疼,他记得当时爷爷并没有留手,打可狠了。
被揍了一顿后,小宗恒牵着爷爷的手,边抹眼泪边跟着往外走,爷爷朝单飞文点点头,“我带他去吃点东西,待会就送回来。”
单飞文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如果他实在不适应,要不就……”
爷爷摆摆手,“那哪成,这件事是我家小子先提出来的,他既然说到就得做到。”
小宗恒跟着爷爷去吃了烧烤,他屁股一坐就痛,是站着吃的,宗恒也有点饿,却只能看着他俩吃。
吃得差不多了,爷爷把剩下的几串全放在小宗恒面前的盘子里,“别浪费食物,全吃掉。”
“嗯嗯!”他吸了下鼻涕,被爷爷嫌弃地拿纸糊了糊。
“那边有人欺负你?”
“没有。”宗恒把头摇成拨浪鼓。
“宗恒,”爷爷喝了口水,普通的矿泉水硬生生喝出酒的气势,“之前是你自己提出要来研究所的,对不对?”
小宗恒咬着烤肉,他用力点点头,眼泪却啪嗒啪嗒往下掉,“对……”
“答应过的事情就要做到,”爷爷用手给他擦眼泪,很用力,小孩的脸都被揉得有些变形,“进去的时候已经麻烦过人家了,你还向他们保证过以后要当个大科学家呢,怎么就因为害怕一个人睡觉而退缩呢。”
没被擦掉的眼泪流进了嘴里,把烤肉泡得苦苦的。
宗恒看着两人,在旁边附和道,“对啊对啊,你这么年轻,就勇敢点嘛。”
“再说了,爷爷又不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爷爷把小宗恒抱在怀里,“你总要出去走走的。”
“不、不阔以吗?”因为嘴里有吃的,他说话都含含糊糊的。
宗恒看着小人,对方并没有看他,“不可以啊,你要自己长大的。”
爷爷:“当然不行,等我这个臭牌篓子练练,出去和那群人玩不好带你的,他们都抽烟。”
小宗恒:“哦,那我也抽……”
爷爷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要是让我看见你抽烟,我把你屁股打开花。”
宗恒在旁边笑,语气听起来有点小骄傲,“没抽,没抽。”
小一点的宗恒被打得缩缩脑袋,“爷爷我不抽!我就说说的!”
“以后别在所里闹了,太麻烦人家了,”爷爷把他提起来,“待会你自己去道歉。”
“爷爷不陪我去吗?”
爷爷:“不去不去,太丢人了,你自己去。”
小宗恒哦了声。
回去前,爷爷给他买了个手机,“在这里好好学,好好当科学家,放假了呢我就来接你,平时想爷爷奶奶了就打电话,别在这哭哭哭的,听到没?”
小宗恒眼眶红红的,边哭边说,“听到了。”
随后,他抱着给大家带的水果和手机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研究所的大门。
等他第四次回头,爷爷已经没了踪影。
小宗恒瘪瘪嘴要哭出来,却还是忍住了,他在原地看了会,就继续往里走了。
爷爷站在柱子后面,直到看不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了才离开。
宗恒跟在了爷爷后面,才走没两步,周围的景色便越来越淡,月亮坠下的流光铺了满地,碎纹从边缘一点点往中心处蔓延。
他停下了脚步。
“爷爷。”宗恒喊。
那个人也停了脚步,却不是因为他的声音,爷爷转头又看了眼研究所,脱下自己的鞋,对着底板仔细看了看,有点开胶了,“乖乖,这可是我新鞋,看来下次得拿兔崽子自己的鞋打。”
“……”
碎纹抵达中心,所有画面化为零一字符散了开来,宗恒打开营养舱爬了出来。
他根据刚才的体验调试着参数,并重新模拟整合。
宗恒坐下来,悠闲地倒了杯茶,把仪器刚才的运行数据导出来看。
还没看多少便接到了开会的通知,他又带着资料马不停蹄地往会议室赶。
今天宗恒加班到了半夜,他出来时研究所大部分实验室的灯都已经灭了,宗恒在门口站了会,驱车去了原来的研究所,那里拉上了警戒线,原先时空道所在的地方被围了起来,让它自行修养。
宗恒抬高警戒线钻了进去,坐到了围栏旁边,他身后就是原来的时空道,若现在进去还会看见些残余的流体。
但他没有动。
宗恒只是坐在这里,他的视线落在远方亮起的路灯上,微微眯了下眼。
他今年二十七岁,在研究所待了有十四年,小时候他以为等自己长大了,穿越过去便能实现。
确实实现了,但……是另一种意义上的。
放在以前,研究所转型了,他会继续莽,继续在时空道里坚持,他不懂理论,就慢慢学,不知道如何找到契点,就一点一点试。
在所有人都研发新项目时,他会在原来的道路上挤破头。
年轻人是要勇敢的,他还这么年轻,多试一试怎么了?
但那天下午的投票,他看到了一条评论。
蝴蝶效应,穿越过去不一定能改变原本想要做的事情,但一定会对其他人或事造成影响。
他现在知道爷爷的死因,穿越改变那晚后,爷爷就一定会活到现在吗?要是没有,他连对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且,奶奶还在。
宗恒躺在草坪上,盯着夜空里的星星发呆,他从地上揪了根自己刚刚踩过的草塞在嘴里嚼着。
嚼着嚼着,他突然停下了动作,宗恒站起来往外走,路过垃圾桶时把嘴里的草丢了进去,他驾车回到了新研究所。
回溯之眼的仪器被打开,宗恒调好参数后躺了进去。
很快他出现了一个房间,床上的男孩抱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小包子一抖一抖,外面的风声一大便剧烈地抖了一下。
宗恒站在床边,语气没先前那么皮了,像个真正的大人般说道,“不怕。”
“呜呜……”被子里传来很细微的哭声,很快又被憋住了,小宗恒满脸鼻涕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把桌边的手机捞了过来,外面的风又把树枝吹得哗哗作响,拿手机的人害怕地缩手,手机又掉了下去。
“这里没有坏人,”宗恒去捡手机,他什么也没碰到,干脆坐在了地上,“宗恒,这里现在没有坏人,睡觉吧,不要给爷爷打电话了。年轻人要勇敢点。”
小宗恒抱着被子滚到了床下,在宗恒伸手时穿过了他的身体,被子恰好将手机裹在了里面。
窗外的闪光照在了地上,小宗恒抖得更厉害了。
宗恒:“下次睡觉记得拉窗帘啊。”
手机号码拨了出去,很快便被接起。
宗恒不说话了。
“爷爷……我害怕,”小宗恒根本不敢把头伸出被子,“我不敢一个人睡觉。”
“胆儿咋嫩小呢,被子里是有吃人的怪物咋地?……不准哭!都多大人了。”
小宗恒大声吸溜鼻涕,他把自己紧紧包起来,手机里传来了奶奶的声音,“又哭鼻子啦?”
中间这段话宗恒听不清了,他只记得后来……爷爷出了车祸,在今晚。
为了来见他。
等他宗恒回过神来,恰好听到那句中气十足的话,“爷爷去找你,最后一次啊!下次一定要勇敢点!”
“呜呜呜好。”
宗恒坐了下来,和小宗恒相对而坐,他看着那一坨被子,伸手碰了碰手机的位置。
小孩仍然很害怕,他躲在被子里发抖,因为有了期盼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他会在不知什么时候的等待里睡着,会在醒来后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葬礼上奶奶会抱着他哭,一遍又一遍地说她和爷爷都不会怪宗恒,宗恒是他们的乖宝宝。
再后来,这个小孩就会一个人去闯时空道,最后被人横着抬出来。
宗恒抬起头望向窗外,树枝被风吹断,只有尾部来连着,摇摇欲坠地挂在树上。
如果……如果,那个时候他勇敢一点就好了。
或许因为情绪波动到了上限,宗恒被自动弹了出来,他没什么表情地重新调了参数,又点了循环,再次躺回营养舱中。
雨夜里爷爷的雨衣被吹得乱飘,他摇摇晃晃地骑着单车,抹了把脸上的水,“兔崽子。”
宗恒在旁边嗯了声。
爷爷嘟囔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勇敢点。”
宗恒鼻子酸酸的:“在努力了。”
“爷爷,”宗恒喊,“回家吧,不要过去了。”
老人依旧顶着风雨往前骑。
货车打滑侧翻发生了一系列追尾事故,自行车倒在了血泊里。
宗恒站在旁边,看见医护人员到来,把所有受伤的人带走了。
爷爷被确认当场死亡。
宗恒站在原地没动,时间逆流,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爷爷撑着伞出来,他看了眼外面被风吹倒的树苗,换上了雨衣。
奶奶在后面问,“打车过去吧?别省这点钱了。”
“嘿嘿,我不,那小子看见我被雨淋成狗,说不定一心疼下就自己勇敢了。”
奶奶呸他,“你就是舍不得钱。”
“走了——”
宗恒跟在爷爷旁边,像小时候那样说道:“爷爷这招很好用,我现在可勇敢了。”
过了会,他听见爷爷骂兔崽子。
宗恒嗯了一声。
爷爷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勇敢点。”
宗恒也说:“在努力了。”
他们一起顶着风雨往前走,雨线穿过了宗恒的身体,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如同这个早已发生的过去,它的重演只是因为有人没走出来。
哪怕已经过了十几年。
然后是车祸,死亡,宗恒站在路口,看见地上的血液,沉默地转过身,他一路往回走,时间一路倒流。
爷爷撑着伞出来,又回去换雨衣,奶奶在旁边劝,“打个车吧?”
宗恒也劝,“打个车吧。”
“嘿嘿,我不,那小子看见我被雨淋成狗,说不定一心疼下就自己勇敢了。”
宗恒点头,“很心疼。”
他们再次走在了风雨里。
爷爷骂:“兔崽子。”
宗恒回:“嗯。”
“什么时候勇敢点?”
宗恒:“在努力了。”
然后他再次亲眼看见爷爷倒在血泊里。
时间逆流,爷爷撑着伞出了屋,没多久又换了身雨衣。
“刚才是不是很疼?”宗恒问道。
但爷爷奶奶都没有理他,只是重复着先前的对话。
这一次的时间卡在了爷爷车祸前,宗恒带着时间回流,又来到了爷爷撑伞的时候。
……
“兔崽子。”
“嗯。”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勇敢点。”
“在努力了。”
……
“兔崽子。”
“嗯。”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勇敢点。”
“在努力了。”
……
循环了不知道多少次,一成不变的对话终于变了一些。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勇敢点。”爷爷嘟嘟囔囔地骑车。
宗恒停顿片刻,说:“下次吧。”
等时间再次回流又行到此处,爷爷不知疲倦地再次问他什么时候勇敢点。
宗恒看向对方身上飘着的雨衣,雨滴顺着脖子那块流进了衣服里,他终于说,“现在,现在勇敢了。”
这次时间没有再往回流。
宗恒最后看了一眼爷爷,主动断开了连接,他爬出营养舱,这个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和同组成员打了招呼,他没有回宿舍,而是驱车往家赶去。
家里奶奶正对着桌上的合照进行点评,她对狗狗说,“这个照片是十几年前拍的,把我照丑了。”
宗恒关上门,吊儿郎当道,“那我们再去重新照一张?明天怎么样?”
“怎么又要浪费钱。”
宗恒:“我明天发工资,不用点钱我不舒服。”
奶奶:“颠颠的。”
“……奶你少刷点短视频。”
“嘿,你还管起我来了,我还没问呢,你今天咋回家了?”
宗恒摸了下狗:“回家花钱啊。”
奶奶呸他:“神金。”
晚上睡觉前宗恒预约了明天的照相馆,他拍了拍桌上的相框,“爷爷晚安,明天带你去拍全家福。”
“茄子——”
全家福很快便洗了出来,上面有抱着相框的奶奶,有抱着狗狗的宗恒,三人一狗的目光似乎都在看向镜头,光打在上面,渡下了一层浅淡的金色。
回去的时候宗恒接到了单飞文的电话。
“下午有空来做个模拟实验吗?”
“我准备辞职了,”宗恒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脖子,“想在家里陪陪老人。”
他一出口,单飞文便明白了。
宗恒放下了,或许是因为看不到可以穿越的未来,或许是他自己想开了,单飞文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宗恒是那种,就算前方没有路,只要他想做,也会硬闯的人,莽得狠,或者换个词——勇敢,但他可以正视那段过往,也算得上勇敢。
“那晚上有空没,出来吃顿烧烤吧。”
“行啊,你把地址发我。”
宗恒举起照片,对着太阳晃了晃,金黄的光晕铺开,像撒了一层星星,全家福上的每个人都照得很好看,狗狗也是。
今天,阳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