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澜有死的自由,他没有想去阻止,只是舍不得。
过了许久,席绪把药放了回去,他坐得端正,视线涣散失神,杯子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周围景象淡去,他捕捉不到任何一点。
钟表滴滴答答地走时间,指针一圈一圈地转,夜幕深深沉了下去,在看不见的年轮间流转。
席绪在客厅里坐了很久,等他再次打开手机,时间显示凌晨四点半。
他走到了阳台,在夜风里渐渐冷静下来,片刻后他拨出了一个号码。
“你好先生,这里是永夜殡仪馆,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吗?”
席绪垂下眼睑,声音虽低吐字却清晰,“如果一个人要死,该做什么准备?”
老板:“……”
老板:“……”
老板:“……先生你不要想不开啊!”
……
林澜今天睡了个懒觉,临近醒来时,她在床上滚了好几下才慢慢睁开眼。
林澜边打哈欠边爬起来,外卖看见她,在门外欢快地摇尾巴。
席绪一夜没睡,他挑了几款寿衣,又买了金箔纸折了好几种类型的元宝,其他七七八八的东西也摆在了桌上,中间那叠花圈尤为明显。
林澜走过去,她还没完全清醒,下意识抱住了席绪,“这些是什么?”
席绪一一为她介绍桌上的东西,末了,他轻轻碰了碰林澜的手,“你死了以后要用这些的。”
林澜点头,她看向席绪,“这里有你的吗?”
席绪说没有,“我们有很多地方没有去,母亲说……外面的世界很好看,她想让我们一起去看。”
只是现在林澜不想继续治疗了,席绪想,他活着的时候看了,死了后就能把那些告诉林澜了。
她没有时间看完世界,那他看完以后再告诉她。
林澜:“好的呀。”
她把桌上的东西都看了个遍,问道,“我要选吗?”
席绪难过得要掉下眼泪来,声音都有点滞涩:“……不用的,都给你。”
外卖转了过来,往地上一倒,露出饿得瘪瘪的肚皮,发出呜呜的声音。
席绪便点了外卖。
今天林澜走到哪里,席绪跟到哪里,连厕所门口都放了个小板凳。
林澜:“你要一起进去吗?”
席绪耳朵瞬间通红,他后退一步,不知想到什么又走了回来,他坐在小凳子上,仰头看着林澜,摇摇头,“我在这里等你。”
外卖把吃好的饭盒堆起来,自己叼着扔到了回收袋里。
它见席绪坐在那,也甩着尾巴过去,屁股一撅坐在了旁边,耳朵竖着看向林澜。
席绪改口,“我们一起等你。”
林澜说好。
外卖看了眼席绪身后,总觉得对方那里也该长个尾巴。
两人一狗时时黏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外卖会去吃自己的,席绪继续黏着林澜。
他吃一口饭眼眶便红一圈,到最后压都压不住。
林澜不知道席绪为什么哭,她拿纸给对方擦眼泪,又凑过去抱了抱他。
席绪想,人为什么要死。
林澜会死,他也会死。
没人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但在现世死亡总让人觉得悲痛,虽然很努力地在接受,心口依旧抽抽地疼。
“……”席绪小心翼翼地回抱林澜,指节绷得很紧,动作却很轻。
接下来席绪更加黏人了,他总要牵一牵林澜的手,一边脸红一边难过,在对方不注意时还偷偷掉眼泪。
殡仪馆也有打电话过来,席绪确认了一系列流程,但没定下具体时间。
他原本选了几块风水好的墓地想让林澜选,又怕给她带来选择喜欢的压力,恰巧那个墓园里有块在相休凡与左夏青旁边的地方空了出来,席绪便订了这里。
安排好大部分的事情后,席绪把这些都给林澜看,他们一起敲定了些细节。
“以后我去看你,多带点可乐好吗?”
“好啊,”林澜并没有觉得伤心,“我想要大瓶的。”
“好。”
小吴医生的电话打来时,席绪的本子上已经列了好多东西。
“林澜,最近那个药吃得还习惯吗?我看到苍浦那边新上市了几款药,如果你不想吃现在这种,可以过来试试换药。”
林澜:“习惯的。”
她想了想,又说道,“但是我今天好像忘记吃了。”
席绪猛地抬头。
小吴医生:“席绪不在你身边吗?”
林澜:“在的 。”
“那怎么不提醒你吃药……你们今天在做什么?”
林澜:“看寿衣、金元宝……”
小吴医生:“?”
“选了墓地。”
小吴医生:“?”
“以后去看我要带可乐,大瓶的。”
小吴医生:“?”
林澜总结道:“在商量我死了以后的事情。”
小吴医生:“……席绪在你旁边是吗,把电话给他。”
林澜递了过去。
席绪迅速把音量调小,关闭扬声器,并坐得离林澜稍远了些,才说道,“吴医生。”
小吴医生当下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席绪边听边点头,神情认真得仿佛对方骂的人不是他。
林澜摸了摸外卖的脑袋,有点困了。
等席绪打完电话,林澜已经快要睡着了。
他上前一步抱住她,在对方耳边小声说,“吃药吗?”
林澜迷迷糊糊地点头。
席绪给她喂水吃药,末了轻轻贴住林澜的脸,小幅度地蹭了蹭。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的。”
他尊重林澜的所有决定。
就像很久之前那样,林澜并不觉得一直在省钱的席绪奇怪,席绪也认为爱花钱的林澜正常。
各人有各人的思想,他知道的。
他一直都知道。
……
席绪推迟了殡仪馆的行程,对方在电话里由衷感慨道,“兄弟,你终于想开了,是嘛活着多好啊,就算治不好了,也得坚持到最后一刻不是?年纪轻轻的就不要老想着死啊死啊的,多不吉利。”
席绪沉默片刻,啪一声挂了电话。
一个月后,脑袋空空的林澜和脑袋空空的席绪参加了成人考试,他们带着最全的身份信息和文具,写下了让巡回的监考老师都沉默的答案。
公山先没想到自己来监个考都能遇上这两人,臧游真的是太小了。
太小了!!!
交完卷子后他在门口又遇到了这对情侣,公山先轻咳几声,“考试需要好好复习,你们以后……”
席绪点头,主动接话道,“嗯,我们以后不考了。”
刚刚他问了林澜的感觉,对方也没有喜欢考试。
公山先:“……哦”
来体验生活是吧。
时隔一年,他依旧无法与这对情侣正常沟通,只能遗憾离场。
但小雷锋先生仍旧祝他们幸福。
此后的一段时间,林澜和席绪尝试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他们在臧游的生活称得上惬意,寻找喜欢这项事也变得放松与平常。
林澜和席绪一起去了墓园,在相休凡和左夏青的墓前,她把谭警官给的几封信烧了过去。
生前未送达的信,死后或许会到正确的人手里。
他们也去了苍浦,和沈依云席烨霖一起吃了顿饭。
除了裴谣,当时参赛的选手都没有进入研究所,沈越回去当了医生,龚青继续挑战着世界上困难的事情,柏漠跟着她到处跑,秋景米陵米敦回去上学,班松继续工作。
这一场比赛对他们的人生并没有太大影响,结束后仍然可以回归各自的生活,相识的人时常会聚一聚,聊些天南海北的事情。
林澜再也没见过裴谣,但她听林映宜说,对方过得还不错,Timed简报上也常常有裴谣的名字。
她弯了弯眉眼,觉得这很好。
裴谣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以通过努力获得成功与更多美好的东西,这是林澜一直所希望的。
她也始终坚信,裴谣会获得这些,对方值得。
在臧游看得差不多了,林澜和席绪便开始了他们的旅游计划,小吴医生也觉得出去散散心不错,跟林澜约定了每年复查的日子。
期间林季初给席绪打过几个电话,聊了番那笔巨额捐赠金的使用方向。
在叶子逐渐泛黄之际,林澜和席绪牵着外卖,坐上了离开臧游的轮船,海面泛起滚滚波涛,水纹一圈圈荡漾开来,涌向更远的地方。
很不幸,公山先又遇到他们了。
某位老师只是想趁着出差的机会体验下轮渡,便遇上了出门的两个年轻人。
岸边逐渐远去,那些高楼也变得模糊,灯光影影绰绰,各式色彩映在水面,波粼粼的。
林澜看着那边,席绪也看着那边,旁边的狗狗见他们往岸边看,也凑了过去,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
小雷锋先生叹了口气,靠在一旁的栏杆处,“不用太难过的,想家了随时可以回来看看,以前我第一次离家时也总一步三回头,后来……”
闹铃声响了起来。
公山先疑惑望去。
席绪和林澜同步掏出手机,登录了某个平台,就连狗狗也站了起来,凑到他们面前。
公山先满腔话卡在喉咙里:“……”
席绪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几秒后,他有些沮丧地抬起头,“没有抢到。”
林澜举起手机,把屏幕转了过去,“我抢到了。”
席绪眼底染着月光,亮亮的,他夸道:“好厉害!”
公山先:“……”
小雷锋先生再次遗憾退场,走前摸了把狗头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日行一善,没行到,这不怪他。
林澜与席绪一路去了很多国家,有些地方很原生态,古木高耸,上面还有没见过的小动物。
他们去过深海的隧道,看见了书上未收录的动物,也跨过极地的冰川与火焰,他们见到了不同的星空与烈日,感受着异族的风土人情,外卖甚至与古老部落的人们一起跳了支舞。
每去一个地方,他们都会发一次朋友圈,是他们的合照,外卖总是歪歪脑袋看镜头,耳朵一动一动的,有时会在照片里留下残影。
林澜发的是爱心配合照,席绪也是。
仍在公司上班的席烨霖总是会在加班时受到些伤害。
他们每年都会回去,身体复查,看看相休凡与左夏青,再与沈依云和席烨霖见一见,偶尔林映宜也会约着林澜出去玩会。
几天后林澜与席绪又会踏上新的行程。
出去游玩的效果意外的好,林澜的身体状况比小吴医生预测得好很多,寿命也比他预想得长。
但幼时训练的影响终究是太大了,近几年林澜的身体总是出现各种问题,便又住回了臧游的医院,外卖的情况也日趋渐下,医生说它已经二十岁了,衰老是正常的。
席绪在病房里给林澜倒可乐,这么多年过去,林澜依旧很喜欢这个味道。
林澜意识清醒的时候,他们靠在一起翻着之前的旅行手册,计划着以后把那些地方再走一遍,只是……
林澜没熬过这个春天。
同日,外卖也失了心跳与气息。
已经迈向中年的小吴医生安慰席绪,说林澜可以活到现在已经算幸运了,不必太难过,人总有那一遭。
席绪左耳进右耳出。
他冷静地为林澜和外卖处理了后事,从头至尾没人看见他哭。
席绪把林澜的骨灰摆在了左夏青旁边,林澜的另一侧也空了个位置,这是席绪为自己准备的。
做好这些事后,席绪带着旅游的小本子,独自游览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
不同的是,这次他没做任何省钱计划,也没有去抢券,只是在手机闹钟响起时呆呆地看着身侧,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同样的,他每去一个地方便会拍张照片,再配个爱心表情,这次是完完全全的风景照。
照片里没有林澜,没有狗狗,也没有席绪。
沈依云起初以为席绪走出去了,直到深夜无聊翻他过往的朋友圈,才发现那些照片与二十年前的旅游照极为相似。
拍照角度、后面景致称得上一模一样,只因为天气和这些年来的地貌变化产生了些许差别。
沈依云把那些照片全存了下来,席绪每发一条朋友圈她便按照顺序比对着以前的图片,角度一样,风景一样,只是人不在了。
席绪在以他的方式纪念林澜。
他把那些地方的变化记在了本子上,那些东西装满了背包,等放不下以后,席绪开始背诵,每背完一本,他就在手机上默写出来,存起来。
他走过与林澜一起去过的每一处地方,后面体力不支时便总拄着支拐杖。
他每年都会回去,祭祀林澜,祭祀相休凡与左夏青,再去看看沈依云与席烨霖。
每年他都会带着几箱可乐去墓园,全是大瓶的。
席绪与林澜走过这些地方花了二十二年,席绪自己走一遍花了二十八年。
旅程的最后,他把财产全捐了出去。
不久后长眠在墓园的一角,旁边是他爱的人。
林澜临终前,握着席绪的手,说不要哭。
席绪便至死也没有落泪。
今生的路走到这里,来世他们未必会错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