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嘉兴盐政案(七)
十月初一,晴。
韩琪从澉浦所城调来的五万苦力抵达了秦驻山盐场,加上原本的两万人,很快就将盐田重新整备完成。
七万苦力分成了两拨,开始昼夜不停的晒煮海水,生产盐巴。
海之滨,山之麓,几乎到处都是劳作的身影。
在秦驻山东山脚下,临时库房的门前,哑巴男子靠坐在墙边。
炙热的阳光,腥咸的海风,令人感到了阵阵不适。
哑巴的脖子上,挂着一大串钥匙,他静静地看着不远处正在劳作的苦力,面无表情。
挂在库房大门上的人骨架被风吹得四处摆动,打在门扇上,就像是风铃一般。
盐兵们狠狠抽打着那些脚步稍缓的苦力,不断地有人昏倒在地,被盐兵拖走。
死人,是这里的常态,没有人会多看一眼,也没有人会心存怜悯。
活着的人只有恐惧,死了的人才是解脱。
哑巴只觉得嘴巴发苦,这时,盐兵队官正巧走过,看见哑巴守着库房,笑道:“不错,你这哑巴,倒是认真。”
“今晚赏你块肉。”
说完,便匆匆离开,往山脚下的林荫处走去。
哑巴回头看了一眼,盐兵们正聚在阴凉处插科打诨。
一队负责挑淡水的苦力向着盐田走来,准备往库房中缸中添补。
哑巴起身开门,这时,一个挑夫忽然昏死过去。
押队的盐兵斜眼看了看,上前踢了两脚,便不再理会。
“奶奶的,浪费一桶水,真是晦气。”
“又得害老子多跑一趟。”
挑夫们身上已经被晒成了紫红色,皮肤皲裂起卷。
哑巴见状,心头一动,于是上前挑起了那空出来的扁担,对着那盐兵咿咿呀呀比划了几下。
那盐兵似乎是看懂了哑巴的意思,笑道:“没想到你这哑巴还挺识趣。”
“行,那你带他们去吧,老子在这歇会儿。”
哑巴连忙点头哈腰,冲着挑水的苦力们招了招手,带着人离开了库房。
取水的地方在秦驻山西边山脚,那里有自山上流下的溪水。
一路行进,所过之处,每时每刻都有人倒地死亡,然后被默默拖走,不知去向。
山南,堆放着许多清理出来尔等泥石,上面萦绕着蚊蝇,密密麻麻一大片。
这些泥石中,裹挟着无数的尸体,都是那晚山洪中罹难的苦力。
到了取水的地方,哑巴示意其他人先挑,他要去解个小手。
他顺着山坡向上,隐入了林木之中,很快就爬到了高处。
西坡的树木茂盛,哑巴在上面搜寻了一阵,很快就站在了一处树下。
稍作等待,便感到身后有动静,随即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短褐,腰中别着镰刀的男子正站在他面前。
“末将京营总兵郑遵谦,奉命参见大人!”
“郑总兵,你怎么亲自来了?!”
“大人还是直说正事!”
“好,澉浦所的人都调到了秦驻山盐场,郑总兵分偏师取澉浦,主力取长墙山,而后待命。”
“明白了,朱大人,这是焰火,在下会在外围遍布夜不收,只要大人发焰火为号,大军须臾可到!”
“好,本官先回去了!”
“大人保重!”
说完,朱之瑜便将那焰火藏在了衣裳之中,郑遵谦则消失在了山中,他要潜伏到夜晚,才会找机会从盐场溜出去。
现在外围的围子和哨楼还没有完全修建好,所以盐场还是有很多盲区可以钻。
返回了山下,已经打好水的苦力正齐齐等待着。
朱之瑜冲着众人傻笑一番,然后默默抄起扁担,挑起了两桶水,带着众人原路返回。
见哑巴回来,在库房前歇息的那盐兵见状,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前拍了拍朱之瑜的脸,说道:“干得好,哑巴。”
“终于轮到老子休息了。”
朱之瑜点头哈腰,向对方卖笑。
等所有人都离开库房,他才缓缓站直了身子,目光变的清澈而又深邃起来。
他出现在秦驻山盐场,还要从朱常淓面授机宜说起。
当时朱常淓授他巡盐御史,出巡嘉兴,命他等候京营郑遵谦部回师,然后一同前往。
后来内阁也抽调了人往嘉兴整治地方,于是朱之瑜便在等候期间,与曾樱三人见了面,促膝长谈了半日之久。
他们定下了计划,曾樱三人在明,朱之瑜在暗,双管齐下,看看嘉兴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在与朝廷作对。
随后,朱之瑜往总宪张慎言处辞行,因为他是巡盐御史,属于是都察院的人,之前张慎言不在杭州,现在回来了,自然是要前往拜见。
得知朱之瑜要往嘉兴巡盐,张慎言想起了之前他在杭州街头处置的一场斗殴,于是便告知了朱之瑜。
朱之瑜十分敏锐,得知了杭州城中有个与谢家争抢盐业市场的王氏商行,而且还盐价奇高,这迅速引起了他的注意。
于是他便在杭州城中提前做了一番调查,在李宝的协助下,朱之瑜很快查到了最近王氏商行采购了一批数量为一千斤的盐,要从嘉兴运来。
朱之瑜断定这其中必有猫腻,于是十分果断,火速以潞王定秦剑调京营郑遵谦部出动。
郑遵谦也提前知道了配合朱之瑜的任务,所以迅速发兵,赶往临平山埋伏。
根据李宝提供给朱之瑜的消息,这里是对方运输队伍的必经之路。
果不其然,在当日晚,京营顺利在这里围捕了这支数百人的盐运队伍。
面对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京营,押送的盐兵根本不敢反抗,纷纷束手就擒。
朱之瑜直接带着京营连人带货押往了海宁县驻防,并且令郑遵谦直接封锁了海宁县,只进不出,防止消息走漏。
正如朱之瑜所料,一下子丢了一千斤盐,这么大的数目,不管是多大的牛鬼蛇神,它都会坐不住。
这一招打草惊蛇,对方果然是坐不住了,他也化妆潜入了这最大的秦驻山盐场之中。
原本他还想再等一些时间动手,但是现在他看着这些像牲口一样被抓来做苦力的百姓,实在是于心不忍。
所以他决定,提前动手,先一举破袭秦驻山盐场,将韩琪和他手下的武装盐兵先一网打尽。
这样一来,也算是剪除对手一副强有力的羽翼。
后面的大不了就用一个字来解决,那就是“杀”!
他的心中已经做好了当恶人的准备,也能想到自己这么做的下场,不过只要能铲除地方上的跗骨之蛆,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京营兵到位需要一定时间,最晚到今夜,便可以直接行动。
朱之瑜心中发慌,这还是他第一次干这种惊天大事,激动,害怕,惶恐在心中交融。
他走到了数十口装满淡水的水缸旁,用手掬起一小捧,往脸上拍了拍,令自己头脑清醒起来。
......
韩琪宅中,丝竹管乐之声悠扬,堂中的瓜果之香更是四处飘溢。
但座上的韩琪,却是一脸怒火,将手中的一封公文狠狠揉搓,重重摔在了地上。
堂中的小几前,坐着海盐县工房典吏,于柏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