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很多时候,即便是再聪明的人,也难以权衡。
比如,此刻的李东阳,便是心中矛盾异常。
顺天府前衙侧堂。
两日来,李东阳坐镇顺天府,此处也成了他一时的办公之地。
此刻的他,半倚在座椅之上,半眯着眼,视线落在手中拿着的一份案卷之上,可只要定睛看去,便能看出,此刻的他,眼神散淡,显然,目光的焦点非在案卷之上。
其实,案卷他已看过多遍,大明朝的文人,能有所建树的,没有记忆不好的。
而他作为当今最顶级的文人,更是不用多言,对文字的记忆能力,以及文字的敏感,使得他对案前的卷宗,不说倒背如流,但默出原意,丝毫无有难度。
正因为彻底了解了详情,他又将张鹤龄那日的话在脑中反复的过了一遍,再结合案卷和当今时事。李东阳不由的更郑重了些。
原本下定的某些决心,此时也不免有了些犹豫之情。
案子从表面而言,很简单,因为顺天府动作迅速,封铺查到的东西不少,若是让普通官员来审,事实俱在之事,该封的封,该抓的抓,该定罪的官员,如数拿下,可以说,极为容易便能有个交待。
便是给发告的苏家,也能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
可是,他非普通官员啊,他于陛下跟前请命来处理此事,也非是让他来当个普通官员的。可若是想此案稍微不简单一些,便要深入,而表面和内里,偏偏隐隐成为两个极端。
要么就是按简单的办,若想不简单,那迁延的范围将会变的极大极大。若是再有有心人推波助澜,将可能往不可测的方向发展。
他不愿意了。
权衡,真的不容易啊!
李东阳轻轻一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案卷,不禁掐起两指,拧了拧眉心。
“嘟嘟嘟!”
门外响起敲门声,暂时打断了李东阳的思绪。
他正了正身形,将脸上的神色尽数收敛,唤了一声进。
门扉自外而开,一名三十余岁青袍官员推门而入。
此人是内阁之人,也是李东阳带来,帮着联系内外的跑腿之人。
来人直行至案桌之前,拱手恭敬禀道:“启禀阁老,顺天府已是将人带回,张府尹请示,人如何安置!?”
李东阳未曾回复,淡声问道:“张府尹可还说了甚么?”
“回阁老,张府尹言,正堂那边已是准备妥当,随时可击鼓升堂。不过……”
“嗯?不过甚么?”
“回阁老,下官听张府尹言罢,特意去正堂那边瞧了一眼。三班衙役,规矩仪仗,皆是准备的妥当。连阁老您的仪牌都按规矩准备齐整。
只是,正堂之上,摆了三把椅子,下官觉得,稍有不妥。下官前去寻张府尹又问了一声,张府尹言,安排的无错。等下官再问时,张府尹便回了后衙,下官也不好再去追问……”
“这个张廷缙……”
李东阳微微颔首,又微不可查的摇摇头,轻声嘀咕一声。
虽是小声,但下站的官员也是听到了,他想了想,道:“阁老,您看,下官是不是再去寻一下,让他们撤了去。
此番是您主理,这般摆设,不符规矩,再则,三把椅子……”
“算了!便这样吧!”
李东阳摆了摆手,拒绝了意见,淡声道:“你去通知顺天府一声,按之前定下的时辰开。本官稍后便到。”
“下官领命!”
来人也不再多言,领命后,退了出去。
李东阳又是摇了摇头,都有心思呢,还有这张廷缙,两日间毫不显示存在感,那位寿宁伯也好似全然不管了的架势。
原来,一直都在等着他呢。
没错,就是寿宁伯,摆三把椅子,还能作何?
张廷缙提前安排,也不怕向他带来的随行官员知道,更是丝毫不解释,也只能是早已计划好了的事。
也好,人都在,最终能有个结果,也算是能堵住内外上下的悠悠众口。
就是他心中依然有些犹豫,更不知那寿宁伯,到底是如何想法,让他有些看不透。
先办着吧,将目前的事过一遍,至于之后,介时再做定论。左右也非是过一堂便能定论之事。不过,还是要和张廷缙谈一谈,希望这位同年……
李东阳心中有了定计,再稍一思忖后,取了案桌之上的一份案牍起身离开,往后堂而去。
顺天府后衙。
李东阳不请自入,沿路见着差役,也是内阁大臣的威严深重,他只是点点头,衙署里的差役们便无人敢拦。
李东阳一路畅通无阻,直达张申的官廨所在。
官廨的门虚掩着,门前的差役见着李东阳到来,赶忙行礼,便要向内通报。
李东阳摆了摆手,在半掩的门扉上轻敲了敲,朝屋内喊了一声:“廷缙兄,李某来了!”
言罢,也不等屋里的张申应话,他便推开了门扉,径直走了进来。
一进门前,李东阳无心看官廨陈设,直把视线看向了屋中上首之人。
两道眼神相触,各中的意味,令人莫名。
张申缓缓站了起来,也不往前相迎,眼神更是突然变的有些冷。
李东阳抱了抱拳,淡淡笑道:“廷缙兄,恕李某冒昧,实是稍后便要开堂过审,李某便想着来和廷缙兄先商议一番,一时心切,还请恕罪……”
张申撇了撇嘴,怪声道:“恕罪?下官只是小小的顺天府尹,哪敢怪罪你李大学士。你能纡尊降贵亲自前来下官官廨,更是蓬荜生辉,下官当是受宠若惊方是,又何来怪罪!”
李东阳无奈一笑,又是抱拳道:“廷缙兄,你我乃是同年,又何需这般说话?”
张申不置可否,道:“李大学士,私下里,你我是同年,可公事上,你我上下有别。不知,此时你是以公事论,还是以私下论?”
李东阳轻叹道:“廷缙兄,朝堂之上,又哪有那般清明的公与私之分。”
张申沉默不语,不过,终于似是缓和下来,伸手做请状,引着李东阳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张申虽是缓和,似乎也不再计较李东阳突然闯入,但表现依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时辰已是不早,稍后便要开堂,李大学士,还有何吩咐,下官必定照办!”
李东阳暗自摇了摇头,顺手将手里拿着的一份案牍递了过去,抬眼满是深意的望向张申,道:“廷缙兄,李某也长话短说,案事马上便要正式开始过堂。李某想请廷缙兄给句准话,若按这一份案牍,可否?”
张申无丝毫接过案牍的意思,也是轻叹道:“李兄,老夫不想看,其实,看不看,皆无区别。此非是敷衍,是老夫的真实想法。
老夫可以给你的准话便是,无论你怎般决定,老夫不会提丝毫意见。你我乃是同年,虽这些年不算太过亲近,但老夫对你佩服之至,故而,亦不虚言搪塞于你。”
“老夫亦不讳言,此案是顺天府接下,但以老夫本心,不会动,亦不敢动。皆由张长孺而起,那发告之人,也是张长孺亲自劝说。
若依然是老夫主审,老夫虽然不愿意,但也只能按着章程办事。可好,如今李兄请旨前来,老夫正好可抽身而退。
老夫今年已六十有四,没几年奔头了,安安稳稳的当个应命官,也好!”
这还不是搪塞?
李东阳暗自摇头,显然对张申的话不甚满意。
不过,他也终于确定了,张申此番,是真的不会管了,无论好坏,终究逃不开张鹤龄!